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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龍深處:梅州客家三百年 《終章不終:梅州的時光雙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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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章不終:梅州的時光雙聲道》

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了。

這本書裡的梅州故事,像一場漫山遍野的客家山歌會,從鬆口古鎮的騎樓唱到陰那山的雲海,從古圍龍屋的天井唱到茶田的壟間。我們數過千佛塔的銅鈴,看它在晨霧裡輕輕搖晃,鈴聲穿過百年的時光,落在今日的香案前,那金屬的震顫裡,彷彿還帶著明清年間香客的祈願;追過龍歸寨的彩虹,看它掛在瀑布的水霧間,一端連著崖頂的古木,樹乾上還留著當年山民砍柴的斧痕,一端接著潭邊孩童的笑臉,他們手裡的塑料水槍正滋滋地噴著水,折射出同樣斑斕的光;在黃遵憲的書齋裡讀過墨香,泛黃的詩稿上,“我手寫我口”的字跡依然有力,硯台裡的墨似乎還沒乾透,彷彿能聽見筆尖劃過宣紙的沙沙聲,窗外的芭蕉葉上,水珠滾落的聲音和百年前一模一樣;在泮坑的湖邊聽過風吟,竹林的濤聲混著遠處的山歌,驚起的白鷺掠過水麵,翅膀帶起的水珠落在客家文化長廊的石雕上,那些雕刻著“打醮”“作福”的畫麵,正被一個舉著平板電腦的老人細細拍攝,螢幕上的光影與石雕的紋路重疊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過去,哪是現在。這些關於人文、自然與煙火的片段,終究要暫歇在時光的褶皺裡,像收進樟木箱的藍染布,帶著草木的清香,等待下一次被翻開。

但故事不會真的結束。

從這周起,每週都會有兩縷風掠過梅州的天空:一縷來自三百年前,帶著圍龍屋夯土的氣息——那是用糯米汁、黃泥和稻草混合而成的堅韌,經了無

數雙手的拍打,才築起一圈圈守護家族的屏障。風裡還裹著火船碼頭的船笛聲,粗糲的鳴響在珠江口的浪濤裡打轉,混著客家阿媽塞進行囊的醃麵香,那香氣裡有蒜子的辛辣、豬油的醇厚,還有臨彆時悄悄抹在眼角的淚味;還有“到了南洋要記得寫信”的叮嚀,一聲一聲,沉在海水裡,也刻在移民的骨血裡,化作幾代人通訊錄裡那個永遠帶著“僑”字的地址。這縷風會掠過梅州學宮的泮池,晨讀聲剛漫過水麵,穿長衫的學子捧著經書,在“學而時習之”的吟誦裡,讓墨香與荷香纏成一團,連廊下的石獅子都聽得入了神,眼角的青苔裡都藏著文脈的溫度,那溫度,和今日孩子們在圖書館裡翻書的指尖熱度,並無二致。

另一縷風飄向三百年後,茶田的無人機正掠過新抽的嫩芽,螺旋槳的嗡鳴驚起幾隻山雀,它們撲棱棱飛過智慧溫控的茶棚,棚頂的太陽能板在陽光下閃著光,像給綠色的茶壟鑲了道銀邊。風裡有古街燈籠的暖光,映著騎樓下掃碼支付的微光——當年賣船票的視窗,如今擺著客家文創的攤位,手機掃碼的“滴”聲,和三百年前銅錢落進木盒的“叮當”聲,在石板路上撞了個滿懷,竟也和諧得很。這縷風會拂過龍歸寨瀑布的觀景台,遊客舉著手機拍照,鏡頭裡的彩虹混進了螢幕的反光,瀑布的轟鳴裡,多了幾分孩童對著直播鏡頭的歡呼:“你們看!這裡的彩虹會跟著人走呢!”而觀景台的角落裡,一個白發老人正用素描本勾勒瀑布的輪廓,筆尖劃過紙麵的聲音,和他年輕時在同樣位置寫生的節奏,完美重合。

沒有具體的人,隻有時光本身在說話。三百年前的月光落在今日的圍龍屋天井,還是那輪圓缺有序的月,隻是當年照過紡車的清輝,如今也照亮了屋角充電的台燈,棉線與電線在陰影裡交錯,像過去與現在的手悄悄牽在了一起。紡車的木軸上還留著母親們搖出的包漿,而台燈的底座上,貼著孩子畫的全家福,畫裡的人笑得和老照片裡的祖輩一樣甜。三百年後的雨絲打濕舊時的石板路,雨滴敲在鬆口古鎮的騎樓鐵花窗上,聲音和當年打在木質百葉窗上的節奏差不離,隻是窗內的煤油燈換成了節能燈,昏黃與明亮在雨霧裡疊成一片,窗台上,三百年前的青花瓷瓶裡插著今日的野菊,花瓣上的水珠滾落,濺在旁邊的路由器上,竟像是跨越時空的親吻。

三百年前,千佛塔的銅鈴在戰火裡搖晃,僧人用身體護住塔身,讓南漢的鐵塔免於熔毀,那時的鐘聲裡,藏著守護的決絕;三百年後,新塔的避雷針在雷雨中靜靜佇立,監控螢幕上,每一片塔身的金箔都閃著安全的綠光,而塔下的香火依然繚繞,老阿婆的禱告和年輕人的祈福,在香爐裡燒成同一片煙,往雲裡飄去,鐘聲裡的守護,變成了更從容的傳承。

三百年前,雁南飛的茶農背著竹簍,在晨露裡彎腰采茶,指尖的老繭蹭過嫩芽,把一年的收成寄在茶尖上,竹簍的繩子勒著肩頭,留下深淺不一的痕;三百年後,采茶機在茶壟間穿梭,而手工采茶的姑娘們依然在精品茶園裡忙碌,她們的指甲縫裡還沾著茶綠,隻是腰間多了個藍芽音箱,播放的客家山歌,調子和三百年前的一模一樣,歌聲裡的期盼,都是關於豐收的喜悅。

三百年前,陰那山的雲霧裡,靈光寺的僧人用木桶挑水,吱呀的扁擔聲與鐘聲和鳴,水桶裡的倒影晃著寺前的柏樹;三百年後,山泉水通過管道流進寺裡的淨水裝置,而那兩株一枯一榮的柏樹,依舊在殿前相守,枯柏的枝乾裡,彷彿能聽見榮柏新葉舒展的聲響,歲月在它們身上刻下的年輪,一圈圈都是“生生不息”的密碼,就像寺裡的香火,從未斷過。

所有的變遷與堅守,都藏在這無聲的對照裡——像客家釀豆腐裡的餡料,新與舊、古與今,總在熱氣騰騰的交融裡,釀出獨屬於這片土地的滋味。三百年前的醃麵香,如今飄進了標準化的廚房,醬料的配方裡,依然有阿媽傳下來的那勺豬油,隻是灶台從土灶變成了電磁爐,火候的掌控從經驗變成了數字,但入口的那一刻,舌尖嘗到的還是記憶裡的溫暖;三百年前的山歌調,如今配上了電子琴的伴奏,唱的還是“月光光,照廳堂”的鄉愁,隻是聽眾從圍龍屋的族人,變成了螢幕前的萬千網友,彈幕裡飄過的“想家了”,和當年圍屋裡的應和,有著同樣的重量。

就這樣吧。讓梅州的山繼續青,水繼續綠,讓三百年的風與未來的風,在每週的某個時刻輕輕相遇。或許是在鬆口古鎮的老郵局門口,三百年前的家書與三百年後的快遞單,在風裡打了個照麵,字跡不同,地址不同,可字裡行間的牽掛,一模一樣;或許是在五指石的棧道上,三百年前采藥人的腳印與三百年後遊客的登山鞋印,在丹霞石上疊成了一幅畫,深淺不同,大小不同,可腳下的堅實,毫無二致;或許隻是在某個尋常的清晨,三百年前的雞鳴與三百年後的鬨鐘,在客家老屋的窗欞間,共同喚醒了新的一天,聲音不同,方式不同,可帶來的希望,從未改變。

我們,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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