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龍深處:梅州客家三百年 《三百年鄉音未改:一抔土根係同源》
《三百年鄉音未改:一抔土根係同源》
梅江的水,是梅州曆史的第一行注腳。它從武夷山脈的崇山峻嶺中蜿蜒而來,像一條碧綠的綢帶,纏繞著粵東北的丘陵與盆地。沿途收納了無數條溪流——有的來自贛南的丹霞地貌,帶著紅土的熾熱;有的源於閩西的茂密竹林,裹著草木的清芬。這些水流在梅州盆地鋪開一張細密的水網,像大地伸出的毛細血管,滋養著兩岸的稻田、茶園和世代居住在這裡的人們。從先民們背著行囊、牽著牲畜翻過梅嶺開始,這汪水就成了客家兒女的血脈。他們踩著灘塗的泥濘,用粗糙的草鞋丈量土地的寬窄;掄起沉重的木杵,將紅土與糯米漿夯成堅實的牆基;把中原故土的鄉音浸泡在江水裡,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泡出了帶著潮氣、帶著煙火氣的客家話。那話裡有河洛地區的平仄餘韻,有南遷路上的風霜沙啞,更有對這片接納了他們的土地的深沉眷戀。
圍龍屋的半月形輪廓,最早便是照著梅江灣的弧度畫的。那些散落鄉間的圍龍屋,像一個個巨大的搖籃,將客家人的生活輕輕環抱。夯土時唱的號子,調子跟著江浪的起伏而高低,“嘿喲——嘿喲——”的聲浪撞在厚實的夯土板上,震得細密的泥土簌簌落下,又被赤腳的漢子們用腳踏實。連祠堂裡的青銅香爐,常年都飄著江霧的味道,那霧氣裡混著稻禾的清香、柴火的煙味,還有屋簷下晾曬的鹹菜氣息。屋前的曬穀場,每天清晨都會被露水打濕,傍晚又被夕陽染成金紅色,孩童們在這裡追逐嬉戲,把笑聲灑在每一寸土地上;屋後的菜園,種著芥菜、青菜和豆角,婦人們挎著竹籃采摘,指尖沾著泥土的芬芳。屋簷下懸掛的牛角、門楣上斑駁的匾額、天井裡被磨得光滑的石臼,每一件老物件都刻著時光的印記,訴說著客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日常,也訴說著他們對安穩生活的珍視。
故鄉是從一碗醃麵開始的。三百年前,碼頭石階上蹲著的挑夫們,粗瓷碗裡的豬油在熱湯中化開,香氣混著他們額頭的汗珠滾落,蔥花在湯裡打著旋,呼嚕呼嚕幾口下肚,渾身的疲憊彷彿就隨著熱流消散了大半。三百年後,寫字樓裡的年輕人用微波爐加熱速食醃麵,當蒸汽騰起的瞬間,舌尖還是會泛起當年的蒜香——那是母親早起在柴灶上熬的豬油,是巷口老攤用陶缸秘製的醬油,是刻在基因裡、無論走多遠都忘不掉的味道。釀豆腐的肉餡要剁得帶點顆粒,不能太細,否則就少了嚼頭,少了那份實在的口感;娘酒要埋在灶邊的泥土裡,三年才開封,開封時醇厚的酒香能飄滿整條巷弄,醉了牆根蔓延的青苔,醉了簷下築巢的燕子。這些不成文的規矩,像圍龍屋的梁柱一樣,一代代傳下來,歪一點都覺得不踏實,彷彿那不僅僅是食物的做法,更是一種生活的態度,一種對傳統的堅守。
曆史藏在老物件的紋路裡,藏在那些不起眼的細節中。德馨堂的門檻被七代人的腳印磨得發亮,光滑的木頭上能映出模糊的人影。最深的那個凹痕,是光緒年間一個學童調皮時踩出來的。那天,學童背著沉甸甸的書包,偷偷從私塾溜出來,想跑去江邊摸魚,慌慌張張跨過門檻時,一腳踩空,留下了這個永久的印記。後來,這個學童成了教書育人的先生,每次走過門檻,都會下意識地摸摸那個凹痕,想起當年的頑皮,嘴角便會泛起溫和的笑意,眼中卻也多了幾分對時光流逝的感慨。民國的銅懷錶停在三點一刻,表蓋內側刻著的“平安”二字,筆畫被歲月摩挲得光滑溫潤。那是一位遠走南洋的丈夫送給妻子的信物,臨行前,他將懷表交予妻子,約定每天三點一刻,無論相隔多遠,都要同時思念對方。如今,懷表雖已停擺,但“平安”二字卻成了穿越時空的祝福,提醒著後人珍惜眼前的安穩。
新世紀的無人機落在祠堂天井,螺旋槳轉動的影子正好疊在百年前的石臼上。石臼是當年舂米用的,如今邊緣已被磨得圓潤,內壁還留著穀物的淺痕,無人機則帶著高清攝像頭,緩緩掠過祠堂的飛簷翹角,將每一處雕梁畫棟、每一片瓦當都記錄下來,上傳到雲端,供遠方的遊子“雲祭祖”,讓他們即使身處異國他鄉,也能看到故鄉的模樣。這些物件會老,會舊,會被新的事物取代,卻像接力棒一樣,把故事、把記憶、把情感一代代遞下去。就像祠堂裡的老榕樹,樹乾上布滿了風雨侵蝕的裂痕,有的地方甚至空了心,卻每年春天都會抽出嫩綠的新枝,鬱鬱蔥蔥,遮天蔽日,用濃密的樹蔭庇護著前來祈福的人們。
故鄉的模樣,是一件新舊縫補的衣裳,既有歲月的痕跡,又有時代的新意。老街上,穿漢服的姑娘提著繡花籃,從電競館門口走過,藍染布的裙擺拂過玻璃門,裡麵傳來激烈的廝殺聲和年輕人的呐喊,與窗外老人哼唱的山歌對唱撞在一起,竟不覺得吵鬨,反而有種奇妙的和諧。圍龍屋的廂房改成了民宿,雕花木床上鋪著柔軟的床墊,床頭的智慧音箱播放著《月光光》,那調子還是阿婆當年哼唱的那個,隻是配樂裡多了電子琴的清澈音色,傳統與現代在這裡溫柔相擁。遊客睡在百年前的老屋中,聽著窗外的蟲鳴,彷彿能感受到一代代客家人的呼吸與心跳,也能感受到這片土地的生生不息。
最讓人踏實的,是那些不變的細節。榕樹下的石凳換了材質,從粗糙的石頭變成了光滑的大理石,卻依然有人坐著抽旱煙,煙袋鍋裡的火星明滅不定,映著老人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像一幅濃淡相宜的歲月油畫。梅江的碼頭改了模樣,堅固的混凝土堤壩代替了舊時的青石板階,岸邊矗立著現代化的吊橋,但總有婦人在岸邊捶打衣裳,木槌起落的節奏,“啪——啪——”的聲音回蕩在江麵上,驚起幾隻白鷺,掠過水麵,留下一圈圈漣漪,和三百年前分毫不差。甚至連風的味道,都帶著熟悉的氣息——春天,風裡有柚花的清甜;夏天,風裡有荔枝的甜膩;秋天,風裡有桂花的馥鬱;冬天,風裡有烤紅薯的焦香。這是祖先們留下的暗號,是刻在骨子裡的記憶,一聞就知道,到家了。
曆史從不是書本裡冰冷的鉛字,而是鮮活的生活本身。它是阿婆手腕上的銀鐲,在舂米時叮當作響,那聲音裡有歲月的從容,有勞作的踏實;是孩童在曬穀場上追逐的身影,和老照片裡穿著粗布衣裳的孩子漸漸重疊,那笑聲裡有生命的延續,有希望的傳遞;是祠堂前的那棵老榕,新葉蓋著舊葉,年複一年,把影子投在同一個地方,那影子裡有傳承的力量,有根的堅守。
這就是梅州。故鄉是深深紮在這片紅土地裡的根,汲取著陽光雨露,孕育著無限希望;曆史是一圈圈清晰的年輪,記錄著興衰榮辱,見證著成長變遷;梅江是奔湧在每一個客家人身體裡的血脈,連線著過去與未來,連線著故土與遠方。一代代人在時光裡行走,帶著夯土時的執著,把家園建設得越來越美好;帶著創新的勇氣,讓古老的傳統煥發出新的生機。
他們或許會走出圍龍屋,去遠方闖蕩,去看更廣闊的世界,去經曆更精彩的人生。但無論走多遠,無論飛多高,總會記得回來。因為這裡的每一塊磚、每一滴水、每一聲鄉音,都在深情地呼喚:不管走多遠,記得回來,這裡有你的根。圍龍深處,是永遠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