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女子與小人 第 37 章
“泰迪熊的頭像很普遍吧。”
“姚薛就說那個泰迪熊特彆眼熟。”汪賀西快速遞上早飯,朝王雨旗發表意見,“再忙早飯記得吃。”
“哦。”
“你去上課吧,我先走了。”
“你去哪兒?”
“我上課啊我去哪兒?”
“哦。再見了朋友。”
汪賀西朝他笑笑,揮了揮手,目送王雨旗走進教學樓之後轉身走去自己的教室。他此刻有種不真實感,選擇與王雨旗為伍等同於疏離自己的生活,跳出原來的話語體係去凝視生活,他本希望能看到千瘡百孔的模樣,但是目前為止一切毫無新意,男人拯救女人,有錢人施捨窮人,英雄書寫曆史。兜兜轉轉繞了整個夏天,他除了莫名其妙愛上個奇怪的人之外幾乎一無所獲。他甚至無法理解王雨旗的歇斯底裡,一個人究竟會為了什麼虛無縹緲的事去拚勁全力?
他進教室的時候姚薛顯然已經坐在那兒很久了,他正埋頭鑽研幾份厚厚的論文。
“這誰的?”
“小胡寫的。寫得真好。”姚薛一邊翻閱一遍讚歎,“她的探討比我深刻多了,我以前還總覺得她是繡花枕頭。”
“是你根本不願意去瞭解她。”
姚薛不響。
“我總覺得我遇到的愛情千篇一律,不外乎上流精英愛上飯店美麗的女服務員。”
“我每次給小胡錢的時候她也這麼說。”
“是麼?”
“她講,唯有這樣的差異裂縫是可彌補並且是為人稱道的,畢竟其他試圖消滅社會各類差異的行為最後總會被扣上顛|覆政|權的帽子,所以對這類愛情追求是這個社會施捨給我們的最後精神鴉片。”
“是小胡會說出來的話。”
這時汪賀西的手機震動了一下,王雨旗發來訊息:姚薛指出的那個賬號被人肉搜尋出來,第三方平台支付賬戶和小胡的對上了。他是打賞的最多的一位,不出意外就是他在持續’包養’小胡,並變相支付著酒店費用。隻可惜關聯的手機號目前是個空號,支付賬戶看起來也是一次性的,隻用來給小胡彙款,可推測是熟人而非陌生網友。
“怎麼了?有新線索麼?”
汪賀西把訊息遞給姚薛看,講:“追蹤到一點,但是好像線索又斷了。”
“沒關係,王雨旗總會有辦法。”姚薛不知從何時開始徹底信任上了王雨旗,覺得哪怕全世界人民某天突然發狂,王雨旗會是那個擰著眉毛大喊一聲“這不正常”的人。他或許會是世上最後一個既天真又較真的人。汪賀西想了想,也忍不住喃喃重複到:“是啊,他總是不會放棄的……”畢竟之前他是怎麼都不會料到王雨旗他們這次一步步挖那麼深,走那麼遠。
“所以這次我也不能放棄了。”姚薛眨眨眼,似是自嘲道,“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可以不放棄的機會,像小胡說的,難得可以用愛情當良心上的保護傘。”
汪賀西不響。如果他斬釘截鐵地附和姚薛說一句“我也是”,那便是要徹底背棄這所學校,背棄他的家人了。他不知道王雨旗有沒有意識到自己挖的是一個坑,越是較真,就越是把他汪賀西往深處埋。
那頭,疼疼搜出了那個泰迪熊賬號的資訊之後徹底疲了,把電腦往王雨旗跟前一推,講:“我休息一會兒,眼睛酸。”
“嗯嗯,我再想想其他辦法。”王雨旗接過小胡的那台電腦,不知為何故突然燙得很,摸在手裡像燙手的山芋。他內心隱隱地有種感覺,小胡在用自己的鮮血撕開學校華美高貴的表皮,等著人們發現下麵腐臭的蛆。若要問他為什麼如此篤定,因為他知道小胡永遠信任著自己,堅信自己勢必將她的死因深挖到底。
然而汪賀西送的早餐正靜靜地散發著溫柔的熱氣。王雨旗撇了眼,沒來由地感到一陣空虛,甚至害怕了起來。如果自己不當心把那華袍撕扯下來,汪賀西會怎麼樣?他會恨自己麼?王雨旗沒有意識到,當他滿腔熱血無所畏懼的時候,愛遠遠地躲在一旁看熱鬨;而當他終於品嘗到患得患失的滋味——那是愛帶給他的見麵禮——的時候,自己才恍然明白,麵對愛情,每個人都在葉公好龍,看不見的時候自詡自己是會為之抱住而死的癡人,而得了它之後,溫斯頓和茱莉亞在栗子樹下的坦白將如詛咒一般糾纏著人們的心靈。
想到這兒,王雨旗徹底沒有繼續當偵探的心思,隻是低下頭無意識地擺弄小胡的電腦。小胡曾經老喊自己是瑪拉,但是這次瑪拉怯懦了。“哎……”
“你歎什麼氣?”疼疼問。
“我也不知道。瞎歎歎。”王雨旗生怕被彆人看穿自己糾結愛意的心思,對著螢幕胡亂點選,也不知按到了什麼點進某個程式裡。他眯起眼看了看,問疼疼:“這個是咱們女生節搞的東西吧?”
疼疼撇了一眼,點點頭:“對啊,我那個時候熬夜寫的程式。”
“小胡還保留著呢。對了,你調查問卷仔細看了沒?”
“沒有。那之後不是很快就出事兒了,哪有時間一份份看啊。”
王雨旗擡頭看了眼老師,覺得自己心煩意亂,心想不如趁這機會把當時他們反對女生節活動收集的反饋問卷給看了。
教師安靜至極,每個學生似乎都在屏息凝神,專心學習。窗外傳來陣陣鳥鳴,淺色的窗簾遮擋著陽光,不一會兒又被風吹動,一下一下,終於讓落寞的陽光擠進來。在這個寧靜一如往常的上午,教室裡毫無征兆地傳出一聲如裂帛的哀嚎,窗台的鳥“呼啦啦”地迅速飛走,王雨旗猛地跌落在地上,哽咽數秒,渾身痛苦地發抖,隨後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
姚薛貪戀地看著小胡寫的論文,而看到最後,他的心裡又浮現出一種古怪的熟悉感,總覺得自己手拿論文的場景曾經在哪裡出現過,類似平行宇宙。他用指腹摩擦著光潔的紙張拚命回憶,卻總是隔靴搔癢,明明有件重要的事情呼之慾出又怎麼也想不起來。
“你怎麼了?”
“我覺得哪裡怪怪的。”
“論文嗎?”
“應該是……”姚薛低頭翻動著論文材料,逐漸皺起眉頭,“她的reference寫好多,但我沒見她怎麼泡圖書館啊。”
汪賀西接過論文掃了幾眼,講:“有可能是從圖書館借了帶回家看的。”
“我想去圖書館看看。”
“行,我和你一起去。”
他們兩個下課後直奔圖書館,攜帶小胡的論文參考書目一本本查詢,十五分鐘後,二人背後同時出了層薄汗。姚薛反複檢查查詢係統,最後乾脆放棄了,直奔相關區域尋找,但是依舊沒有找到小胡提及的大部分書目。
“許多是外文書目,她可能直接買了電子書。”
“我們共享電子書閱讀賬號,她買了什麼書我一目瞭然。”
汪賀西不響,隻是盯著這一列書單看。不過一會兒,他指指其中兩本說道:“這本市麵上還沒有上架,我爸有樣本,還有這本是我爸前幾年刊發的,沒有發行過,屬於他們的內部材料。小胡有可能直接問老師借的。”
“哪個老師這麼好心?”
“給你論文的是誰?”
“王潘。”姚薛頓了頓,講,“不行,我現在就得去問問他。”
“我跟你一起吧,反正也順路。”汪賀西看見姚薛鬢角的汗珠在陽光下閃著細細的光,突然起了同情心,他能確認自己終於有了一名在愛情戰壕中摸爬滾打戰。姚薛正經曆著自己曾有過的焦灼,追逐著同樣不被允許的愛人,而他的處境遠比自己悲慘許多,因為他現在所戰鬥的是一場被預先告知慘敗的悲劇戰役。
姚薛先他一步成為了西緒福斯,而自己呢?仍在做著困獸之鬥罷了。
王潘辦公室的門大開著,露出光明磊落的樣子。汪賀西停在門口對姚薛講:“我在這兒等你。”“行。”姚薛點點頭,攥著論文直接走了進去。他最欽佩的教師王潘正伏在案上在書寫著什麼,眉頭緊鎖,渾身散發一副嚴謹又孤高的學究氣。他想小胡喜歡他的課是有道理的,如果她還活著,之後一定會選他作為導師。
“小姚?”王潘摘下眼鏡,有些意外,“你怎麼來了?”
“哦,我這兩天在看小胡的論文。我想她肯定跟你談過不少。”姚薛走近王潘的書桌,低頭翻動紙張,正當他要向王潘展示自己疑點的時候,他無意一瞥……
尊師書桌上放著一個溫馨的相框,他與妻女一家三口笑得燦爛,尤其在如此陽光的映照下,教授女兒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色彩,懷裡抱著一個大大的泰迪熊。
姚薛手上的材料嘩啦啦如雪片悉數掉落,散了一地。
辦公室裡有時鐘滴答作響的聲音,助教走動的聲音,紙張散落的聲音……但是他什麼都聽不到了,他隻覺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轉,彎腰順勢撿起論文的時候險些跌倒。
“小姚你沒事吧?”
“沒……沒事……”姚薛大汗淋漓,麵色慘白,喃喃地講了句,“我……我下次再來,我好像有點低血糖。”
王潘露出關切的麵容:“一定沒吃飯吧。先去吃飯……”然而他說的話傳到姚薛耳朵裡隻成了無意義的聲波,他腦子嗡嗡作響,幾乎是踉蹌著走出了辦公室。
汪賀西看到姚薛這副麵色出來嚇了一跳:“你怎麼了?”而然姚薛什麼話沒說,麵如死灰地拖動著步子走向寢室,像個活死人。“老姚,你沒事吧?老姚?”汪賀西忍不住想要扶住他。在他們走出辦公樓,踏上人煙稀少的花園小徑時,姚薛終於奔潰,捂著臉痛哭起來。
“你到底怎麼了?王潘怎麼小胡了?他對你說了什麼?”汪賀西看到他這副模樣也緊張得語無倫次,很快雙手冰涼,不知所措。這時,手機震動了起來,他哆嗦地點開王雨旗發來的簡訊,看到了以下資訊:
很榮幸我能有這個機會回答這份問卷。
女生節這個活動,我想我其實應該是受益者吧。因為容貌的緣故,從小到大有無數的男孩子向我示好,特彆是逢年過節,尤其是什麼光棍節啊女生節啊這些巧立名目的節日,他們總會抓緊機會向我獻殷勤。但是無一例外,這些男孩隻讚美我的□□,並且渴望我永遠無知,純潔,胸脯挺立。我備受讚賞隻因為我是塊值得花重金買下的好肉,可供他們觀賞炫耀而已。
為了反抗,我作踐他們珍視的(男人的這種珍惜是因為有狂熱的不切實際的幻想成分在)□□,在他們的價值體係裡將我的□□持續貶值,成為一名所謂的“□□”。原以為這樣可以消解這份被物化感,但我發現男人總能(也隻有)在性上麵對付女人。他們有的是一套套辦法,因為這無關□□,而是關係著他們的權力與力量,所以當你試圖改變傳統女性的形象的時候,你是在挑戰男權社會的權力機製。這是政|治。
當然在此我不願贅述性的動機或者什麼理論上的東西,我隻想借著這次匿名問卷的機會向各位傾訴:我徹底用錯了反抗的手段,犯下了人生中無可挽回的錯誤。
我因為個人原因無意接觸了政治哲學係的主任王潘。與他交往的三個月中,我持續受到他的壓迫,從最初的性騷擾發展成多次強|,並用我的男友以及我原生態家庭做威脅。為了便於控製我,他買通我係教職工,強迫我搬離學生宿舍,住進酒店以供他發泄。
痛苦抗爭了三個月之後,我還是沒有勇氣告訴任何關心我的朋友與愛人。恕我無法道明其中原因。上週我拿到了醫院的診斷書,被確診為重度抑鬱症,現在我每天都在與失眠、狂躁、免疫力降低等各種病症作鬥爭。
人生確實毫無意義,所有人嚎哭而來,似是極勉強了。近日我反複閱讀博爾赫斯的詩句:今年夏天我就將年屆五旬,死亡正在不停地將我消磨。
確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