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女子與小人 第 38 章
天空裂了道縫,突然一道響雷炸開,把教室裡上課的同學嚇一跳。這校園終於迎來了四季變化,露出正常的模樣來,沒過多久,黃豆大的暴雨霹靂啪啦地落下,很快形成一道雨簾。現在是幾月?什麼日子?是夏天還是秋日?為何樹梢的蟬永無止境地鳴叫?一切詭異的景象終於有了答案,至少這天幕是真實的,粗暴渾濁的雨點正在往人的臉上砸。學院路上的學生向雷雨天舉起雙臂蹦跳,像遠古求雨的愚人那般欣喜若狂。
汪賀西丟盔棄甲一路逃回了家。他在逃跑的時候再次找回了熟悉的自己,這份軟弱的安全感為他保駕護航,以至於他沒有在回家的途中直接痛哭出聲。小胡的信和姚薛在他麵前崩潰的樣子將那虛假的幕布扯了下來。他原以為學校不過是官僚了些,至少導員們是負責的,教師們還是可親的,自己的父親也是值得尊敬的……他一直覺得王雨旗他們天真,誰料自己纔是最最天真的那位!自己所有的認知現在全部站不住腳了,這個學校到底在暗地裡孳生了多少罪惡?
王潘——他曾無數次親熱地喊叔叔的長輩能做出這種事,汪賀西絲毫不懷疑,他甚至在看到小胡信的那瞬間就信了,幾乎是一種直覺,一種他與王雨旗為伍後熟悉的被排擠在主流話語權之外的被壓迫者們敘述的方式:冷靜又克製,明明是受害者又生怕被定位為受害者的錯位感,驕傲,討好,搖搖欲墜。
於是恐懼讓他遵從本能不顧一切逃回家中,身上落滿了雨。
汪賀西佝僂著身子開啟家門,沒來得及換鞋就聽見屋內弟弟和媽媽的動靜。他們倆這個時候怎麼會在家?懷疑令他身體快於思考瑟縮回去,躲在門外。
“我有加拿大護照,中國護照是不是要注銷了?”
“不會。我們隨時都能回來。”
“那哥哥呢?哥哥有幾本護照?”
“嘖,不是說了麼,你哥留在國內幫爸爸做事,你爸換新工作之後可能會很忙,也很危險,我們在美國不給爸爸添麻煩,啊。”
“哦。那我提前一個禮拜走,要不要和哥哥說一聲?”
汪母似乎是輕笑了下,講:“跟你哥說有什麼用?跟他有什麼關係,又不是不能去機場送你。”
弟弟嘟噥著:“怎麼沒有關係……”
汪賀西屏住呼吸,一點點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隨後悄無聲息地走回小區地下車庫。
他太瞭解他的家庭了,他爸上次去赴的宴會肯定很重要,與某些人達成了什麼危險又富有誘惑力的共識,於是抓緊時間,打理好老婆孩子的後路,讓心愛的家人在異國他鄉享受生活。這麼重要的事情自然是不需要跟什麼外人說的。汪賀西覺得自己不像是他爹的兒子,更像是他傾力培養的心腹,一個隨時為他做任何事的死士。等汪賀西成熟了之後,他便要一步步走進這個神秘的隊伍裡,操縱彆人同時被彆人操縱,享受權利同時被權利扼住咽喉。他將看到身邊的王潘們剝下麵具,做儘一件件“識大體”的事,隨後把麵具如代表榮耀的桂冠一樣傳遞到自己手上。
外麵雨依舊不停地落。他靜靜坐在車內,很快座椅背被洇濕一片,水漬在這片死寂中不留痕跡地蔓延開,滲入座椅裡,一點點往心裡鑽,受潮了,然後爛了,臭了,和這揮之不去的潮濕季節一樣。他突然想起王雨旗之前和他絕交時的表情。
一個人的幡然醒悟其實是個漫長的過程,他必將犯下好幾個錯誤,陷入某種執迷不悟,開始相信某個真理,然後在某一天被他的真理掐住脖子逼入絕境。這時候他會痛哭流涕,悔恨自己愚蠢,在心靈的懸崖邊大吼著“我錯了”,真理之神才會真正地出現並將他救起。
天光在他的沉默中逐漸黯淡下去,雨永無止境地落。
終於,汪賀西發出一聲長長地哀歎。他發動汽車,又重新駛回了學校。他無所顧忌開得極快,車窗外的街景如時光般極速往後掠去,掠去的同時還有他的恐懼,逃避,憎惡,以及綿延不斷的傷感。在這條不斷被雨幕衝刷的道路上,自己其實無處可逃。
他全身濕透回到學校,發現自己珍視的大學一如往常,夜裡的寢室樓燈火通明,學院路上的青年麵孔帶著笑意,想起自己也應當是個青年。他慢慢走歡聲笑語的人群,雨水從他發梢順著麵龐往下淌,像眼淚。當他走回寢室的時候,發現有個人坐在自己寢室門口。
“雨旗?”王雨旗擡起頭,也是渾身濕透,與他一般的狼狽。汪賀西連忙走過去:“你怎麼了?”
“我找不到你。”
汪賀西發現他的嗓音粗啞得可怕,雙眼通紅,眼線被雨水打濕,變成一道道扭曲的青黑色淚痕,鼻尖也泛著紅,臉色壞得彷彿隨時要暈厥過去。此時他如野狗般瑟瑟發抖地蜷在寢室門口,任汪賀西怎麼拉都不願意起來,隻是一個勁地搖頭。沒人知道他在這裡坐了多久。汪賀西隻好一屁股坐在他旁邊,苦笑著問:“你在懲罰你自己嗎?”
王雨旗捂著臉,可是他再也哭不出一滴眼淚,他的淚應該是哭乾了,嗓子也哭壞了,他哭得天崩地裂,在暴雨中醜態百出,如動不動號啕大哭的粗鄙老婦那般下跪嚎叫。他哭到再也沒有人憐憫他,甚至開始不耐煩的時候,突然想起了汪賀西,開始滿校園地找他,瘋狂地撥打他的電話,未果。王雨旗不知道他去了哪裡,隻能奄奄一息地守在寢室門口,倦了,睡過去,又醒來,發現眼前的世界纔是噩夢。他嚇得再次閉上雙眼,濕漉漉的衣服像是帶刺的藤蔓纏繞住他的麵板,越纏越緊,勒出血來,夢裡便成了一副血淋淋的景象,小胡的臉與他母親的重合了,在夢裡一會兒安慰自己,一會兒被男人們拖走,鞭打。他嚇得再醒來一次,睜眼看到了汪賀西。
“小胡是被王潘逼死的。”
“嗯。”
“聊天記錄找到了。”
“嗯。”汪賀西舔了舔嘴唇。
王雨旗顫抖著嘴唇,突然伸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揪住汪賀西的袖管:“我很害怕。”眼裡滿是驚慌,“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我很害怕。”
汪賀西拍拍他的手臂:“不怕。”但是他的手指依舊死死攥著,骨節處泛出青白色。“我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如果知道的話……其實我纔是逼死小胡的那個,我應該早就發現的。”他因為絕望而開始語無倫次,“小胡生前一直喊我堅持,她說因為她太軟弱,但是我比她更軟弱。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他猛拉住汪賀西,從喉嚨擠出哭腔來:“我一想到你,就突然不知道我該怎麼做,我背叛了小胡,我是個懦夫……”汪賀西湧出淚來,沒等他講完便猛地抱住了他。
兩個渾身被雨打濕的人席地而坐,無助地擁抱在一起絕望痛哭。
四周全是黑暗,被黑暗凝視著的悲愴被拉得無限漫長,訴說悲愴的語言沉默,它的存在隻被用來誤解,此時他們隻是如不堪負重的駱駝般跪下,將頭深深埋在彼此的頸窩,在這突然下了暴雨的沙漠中。無論如何隱藏,青年將永遠是青年,他們竭儘此生本能地渴望愛與自由,如有厲鬼要剝奪,他們便變成憤怒的猛獸與它抗爭,因為唯有如此才能保全青年的精神不在黑暗中被逼死一次又一次。所幸夜已降臨,他們在黑暗森林迷路,擡頭看見了彼此的北極星。
“我們把他曝光出來。”汪賀西抱緊雨旗,一點點撫摸他的脊背。
“可是你不是和我說,你爸爸要參加什麼競選麼?”
“我說錯了。小胡的命重要還是狗屁競選重要?”
王雨旗忍不住嗚咽一聲:“我覺得你也重要。”
“你更重要。”汪賀西貪戀地問著他頸肩的味道,“你最重要。”
“我想把他全網曝光。”
“好。我們讓這個學校出名。”
是夜,有一條訊息在國內各大入口網站、社交網站、知名論壇引起人們的注意:
2018年xx月,xx大學本科三年級學生胡某於xx日下午跳樓自殺。警方不予立案,學校認為胡某的自殺行為與校方無關,但是經過胡某朋友的徹底調查,發現她長期遭受教師王潘對她的性侵與精神控製。這是胡某的寫在匿名調查問捲上的自白書。
通過她私人手機與電腦內的聊天截圖與轉賬記錄可以還原王潘對胡某的施暴過程。
三月前,胡某與同校男生姚某戀愛,時常與他一起上姚某政治哲學專業的公開大課,因此結識王潘(聊天記錄為電腦備份恢複檔案)。
由於胡某對此專業有格外的熱情,而男友姚某又非常欽佩教師王潘,於是胡某便在私下詢問王潘專業知識,並撰寫論文。特此附上二人郵件往來記錄及論文副本。
王潘很快利用職務之便對胡某實施了性侵,並開始控製她的精神。胡某在被侵害一個月後罹患重度抑鬱症,以下是xx醫院xx月xx日診斷證明。
為了徹底奴役胡某,王潘通過給胡某直播平台打賞的方法分幾次支付胡某大額金額,買通輔導員,逼迫胡某搬離宿舍住進學校附近xxx賓館。以下是網路第三方交易平台、銀行流水、賓館開房記錄。
最後附上王潘通過郵件、手機簡訊、各種網路帳號對胡某進行騷擾甚至是奴役的聊天記錄,以及胡某在私人電腦的加密檔案。王潘持續多次性侵胡某,並指揮她買飯做飯,私人叫早,每□□迫她說“我永遠愛你”等各種可恥行徑。
我懇請學校徹查此事,還衚衕學一個真相,讓罪犯得到應有的懲罰。
xx大學小衚衕學:王雨旗、汪賀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