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卿有兩意 第103章 舊人 祥瑞!祥瑞!天大的祥瑞啊!…
舊人
祥瑞!祥瑞!天大的祥瑞啊!……
沈長風的南下計劃險些夭折——他的上峰不肯給他批假,
道:從宣府回到河南少說也要五六日,你當宣府是驛所啊想去就去就來就來?
沈長風於是換了一套說辭,聽說河南幾地盜寇近來蠢蠢欲動,
朝廷正在考慮派遣軍士前去巡視震懾一番,他願意主動請纓。
上峰同意了,對他好一陣勉勵,讓他一定要做出一番成績,
不要辜負自己對他的期望雲雲。
青鬆等人一路上罵罵咧咧的,
說什麼不要辜負期望,不就是將人當牛馬用。沈長風連著兩三年全年無休,如今邊境無恙,不過是想申請半月假罷了,
這也不肯同意。
青鬆道:“上回我說休沐睡了一覺好的,
他說‘真不知道這有什麼好開心的還值得帶回營房說’。該死的老癩子!我要能睡多幾個好覺我還會感慨嗎!”
蔣勁心有餘悸道:“我連蹲茅房都被他問還要多久!門板上突然冒出來一個禿頭,
真彆提多嚇人了!”
鎖柱也罵:“這禿頭癩痢殼,
什麼都要針對我們!”
黃沙滾滾,
即便臉上蒙了麵衣,一開口說話還是會被沙子嗆到。
話雖如此,隊伍中的不少兵卒還是難掩心中興奮。皆因沈長風發了話,
此行伏波軍是先鋒營,他們可以趕在其餘兵馬集結前抵達河南,原籍在本地的士兵可回鄉探親祭祖,
在規定時間內歸隊即可。
沈長風隱約能聽見身後人的私語,但他沒什麼表示。
粗布遮麵裹著了他大半張臉,
隻露出雙如鷹隼般漆黑的眼,他微微眯長眸子,遠眺著黃沙漫天的貧瘠山路,
若有所思。此時烈日當空,黃沙道漂浮著焦燙細塵,像是被烤化了一樣漂浮不定,路上走著許多趕路人,像螞蟻一樣爬著,肩上擔子晃晃悠悠,水桶裡的水輕輕掉了幾滴,挑擔的人馬上又放慢了腳步。
沈長風下了馬,下令人馬紮營休整,給百姓讓道。
他除了遮麵,握著水囊在林蔭下站了會兒,向路過的一位老翁拱手問好,問對方知不知道在哪裡可以討些水喝。
老翁“籲”了聲,將驢車驅趕到樹蔭下,讓沈長風在他板車後的水桶裡汲水喝,很快也有幾個人在林蔭下歇了腳,見到伏波寨的旗號,都很驚奇,熱情地招呼將士們來喝水。
當年伏波軍在河南剿匪時在開封停留過一段時間,百姓們都有印象。
互道了名號,眾人便東南西北地聊了起來。
一問方知這些人都是從□□裡外的村落趕來挑水的,來回一趟得用一個時辰。
沈長風問:“當地許久不曾下雨?”
老翁道:“正是,今年開春異常乾旱,臨近幾個村落的水井都見了底。”
沈長風又問:“當地官府為何沒有命井匠勘測水源,挖掘新井?”
那幾人見他如此敏銳,不禁對視一眼,齊齊歎氣,道:“那是龍脈,挖不得!”
沈長風懂了,又問:“既如此,為何會在這個時辰趕路?”完全可以避開日頭最盛的時間再挑水。
老翁臉皺成一團,抹了一把曬得通紅的臉龐,道:“將軍有所不知,那頭的水井我等也不是想用就用的,須得交了錢,拿個號兒,等著唱號才能打水,所以才耽擱到現在。”
沈長風的下頜繃了繃,很快又鬆開,問:“給誰交錢?”
這話沒人敢答。
沈長風笑笑,招呼手下的兵:“你們記得方纔喝了多少碗水,給鄉親們補上才準離開。”
將士們應了聲是,拎起水桶叫鄉親們帶路。
老翁等人連忙擺手說不用,被一群兵卒呼喝著架著胳膊擡走了。
青鬆又開心了,因為一般幫忙乾活之後,鄉親們都會很熱情地留他們吃飯喝酒,雖然沈長風下令不許收受鄉親們的好處,但若是鄉親們盛情難卻,硬是偷偷往他們的馬褡子裝些瓜果魚肉,不知情的他們隻好勉為其難在離開後給自己改善夥食了。邊境寒苦,他們很久沒吃過一頓好的了。
沈長風望著遠去的眾人,慢慢收了笑,道:“去將當地的井匠帶來,確定水源位置後挖新井。”
晨嶽沒有立即領命,眉頭蹙起,似有隱憂,道:“此地是楚王的封地……”
當年戾太子作惡,李婕宜馳援李家後趕回京城,未卸甲便長驅直入拜見戾太子,對身後空無一人的大殿大喝道:“既見太子,為何不跪?!”
未等上首之人發問,李婕宜忽然輕輕“啊”了一聲,一步一個血腳印,嘴邊的笑看上去有些陰惻惻的,俯在戾太子耳邊,用氣聲輕輕道:“他們說……陰兵不跪死人。”
李婕宜帶的鳳翎衛從無敗績,坊間一直有傳聞她能號令陰魂作戰。戾太子本就心裡有鬼,還未來得及給李婕宜治罪,便被這幾句故弄玄虛的話直接嚇得丟了魂,沒幾日暴斃而亡。先帝膝下隻這一根獨苗,戾太子死後,他的勢力很快遭到清算。如釋重負的大臣們開始商議在幾位親王的子嗣中挑選皇位繼承人。
老楚王是被大臣們率先排除的人選,因為他曾喝醉了酒虐殺了一名鳳翎衛,被李婕宜咬死不放,一得閒便上奏摺彈劾他品行惡劣,最狠的時候一日遞過十六個摺子。大臣們都覺得他壞得很,教出來的子嗣必然好不到哪裡去。
可以說,楚王與沈家的梁子從上一輩就結下了,更何況,先前沈長風調查官匪勾結時,也引起了楚王等人的注意,也被人暗中報複過。
晨嶽的擔憂不無道理,當地官員很顯然在利用井水牟利、保護所謂龍脈討楚王的歡心。沈長風再過兩日還要去拜見楚王,那些人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沈長風站起身,望向那些被炙烈陽光曬得麵板皸裂的鄉親,目光變得沉凝悠長,道:“去罷,有什麼事我擔著。”
誠如晨嶽所想,得知沈長風自作主張領著人開鑿了十口新井後,楚王等人怒不可遏。
沈長風還未走入大殿,便遠遠聽到一聲暴喝:“你這狗……!”
沈長風洋溢著一張笑臉,大聲打斷他的吟唱:“祥瑞!祥瑞!天大的祥瑞啊大王!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正欲發火的楚王聽得這話,果然揮手示意底下的人閉嘴,問:“什麼祥瑞?”
沈長風眉飛色舞,興衝衝朝著上首之人抱拳道:“大王!末將此前命人為大王監管開鑿新井一事,挖到深處,竟發現了通體黑亮的千年玄龜!大王,您說,這是不是天大的祥瑞!”
禮記雲龜為四靈之一,稱其足以觀乎人文,井中得龜,尤其是玄色龜,更顯靈異,玄龜現事往往預示著得到上蒼感應、國運昌明。
楚王臉上亮起紅光,忙站起身,問:“玄龜在何處!快快呈上來讓本王看看!”
沈長風應是,吩咐手下將一個黑釉深腹的陶甕搬了進來,眾人齊齊圍了過來探頭去望,同時聞到一股刺鼻的尿騷味,又不敢顯露不適,強忍著惡心繼續看,隻見底下果然趴著個幾乎占滿了二尺寬甕底的玄龜,再細看一眼,竟發現玄龜背上隱隱有個星圖,正似北鬥七星的圖案!
沈長風適時補充上一句,“大王,此等祥瑞能現世,都是因為您納諫如流、愛護子民、感動了上蒼啊!”
霎時間,恭維聲不絕於耳,大殿上人聲鼎沸。
沈長風笑嘻嘻地轉身,望著其中一個男子,道:“張大人,您方纔好似有話對我講?”
張一心僵著笑臉,說:“隻是想問候一下沈將軍罷了,沈將軍一路奔波辛苦了。”
沈長風沒等他說完,又走近楚王,看見有人探手靠近甕底,戟指正色斥道:“神龜豈容爾等褻瀆!”
楚王將那臣子罵了一頓,又護著甕口,吩咐左右道:“快,快去後花園準備好池子,將神龜供養起來!”
心情大好的楚王拍著沈長風肩頭說,“去準備筵席,本王要好好給沈愛卿接風洗塵!”
沈長風步出大殿,跟著眾人一道往筵席走,經過晨嶽時低聲說了兩句話。
擡著陶甕的鎖柱得到要趁亂放龜入河的命令時很是詫異,又很不解。
一道擡甕的青鬆憋不住笑,“將軍在外頭說的你信三成都多了,這是隻大王八。”
鎖柱驚訝,怕前邊引路的人發現端倪,忙捂著嘴道:“什麼!不是玄龜嗎!”
青鬆笑出了淚花,“那是用墨魚汁塗的,再泡一會兒就露餡了。”
啊,那北鬥七星肯定也是假的了。
鎖柱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屋內光線本就不比外頭,甕地黑黢黢的,加上水又腥臭,尿躁味熏得眼都睜不開,那些人又被王八背上的圖案吸引,沒注意到底下鼈的裙邊,忙不疊地向楚王賀喜討賞,這才沒注意到區彆。
是龜是鼈,連長在鄉間的三歲小孩都能辨得出來。
偏偏沈長風還能一本正經指王八為神龜,將滿屋子的人騙得團團轉。鎖柱想起他吹牛不打腹稿的模樣也覺得好笑,沒忍住和青鬆同抱著肚子竊竊笑了幾下,鎖柱又小聲道:“萬一被人發現了怎麼辦,楚王他們被戲弄不會很惱火嗎?”
晨嶽嘴角亦隱有笑意,說:“所以將軍吩咐弟兄們待會就開拔,我們走得快,他們攆不上我們的。”
鎖柱頷首,說得也是,往後回了宣府,楚王即便發現了也奈何不了他們。更何況,他們也沒機會發現。
這般的祥瑞可遇不可求,若是沒了意頭不好,肯定不會大肆聲張的。為求穩妥,晨嶽沒再耽擱,很快與鎖柱青鬆往後花園去了。
後花園好一陣喧鬨,林媚珠路過遊廊時看到好幾位閨秀婦人難掩激動,腳步匆匆,好似說要去看什麼神龜。
她望了眼,小庭院的少女還在安靜地玩著小毛球,才安心隨人進了房門。
自藥堂的經營穩定下來後,林媚珠便帶著隨從遍訪名醫,期間亦在民間行走,作遊醫行義診,醫術大有進益,心境較之從前亦開闊平靜許多。
逢年過節時初七便來尋她,又或是她往襄陽去找他,這兩人鑽研的方向不同,初七擅治急症,對疑難雜症也頗有研究,林媚珠則擅長婦人病,兩人聚在一起時林媚珠便給初七看她寫的脈案病例,又或是初七給她說近來又遇到了什麼奇人怪病軼事,諸如什麼人麵瘡、什麼瀕死鄉紳聽說侄子要私吞家產氣得大罵後不治而愈、什麼無賴男扮女裝扮作寡婦引誘閨秀反被雇主意圖侵犯而暴露身份,聽得她一怔一怔的。兩人常常秉燭夜聊,不知東方既白。
這兩人膩在一處嘰嘰喳喳時,陳惠生就會吹鼻子瞪眼,嫌他們一天到晚吵吵鬨鬨不務正業。
每當這時,兩人總會默契對視一眼,而後各自扯著哈欠回房歇息,又不約而同地在門板後竊笑,慶幸逃過一劫。
陳惠生擅小兒科,每次問起誰要繼承他的衣缽時兩人都眼神躲閃,陳惠生為了這事發過不少牢騷,偏偏也拿著兩個小鬼沒辦法。一提起兩人就相互打掩護將他騙得團團轉!
這次出門,林媚珠捎上了小滿。
小滿現在已經不怕生人了,情緒比從前平穩了了許多。林媚珠將她帶在身邊,教她認些簡單的藥材,學些醫術,想著讓她在外遊覽山水,多接觸些人和事,興許對她病情有好處。事實證明林媚珠的想法是對的,小滿在外玩得很開心,這幾月來不再抗拒回憶,慢慢地也能想起從前一些事情來。
房門輕輕闔上,隔絕了外頭的觥籌交錯聲。
房裡光線被濃重的藥味壓得很暗,適應了一會能看清路後,林媚珠朝內室走去。
此番請她診治的中人與陳惠生有些交情,林媚珠很爽快地應下了。因找她診治的女子多半不想聲張,她事先也沒有多打聽病患的身份。
如今看到這亭台樓闕,庭院深深,才知這多半是富貴官宦人家的婦人。隻是她對這些也並無興致窺探,在床側坐下後,二指搭上病患手腕寸口,凝神聽著脈象。
倚靠在床榻上的人輕動了動,似要將手縮回去,但也隻是兩瞬,她慢慢地又卸了力道。
林媚珠聽到一道虛弱中帶著尖刺的聲音響起:“你是來看我笑話的罷?”
林媚珠不解其意,望向薄幔下死死盯著著自己的那雙眼,認了又認,終於從她瘦得快落了形的輪廓中看到了某個模糊的影子。
竟然是蘇沁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