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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卿有兩意 第42章 火葬場(六) “我會堂堂正正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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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葬場(六)
“我會堂堂正正地離開。……

沈長風覲見完皇帝,
又被長平郡王留了半個時辰。

長平郡王臉黑如鍋底,隻一味喝酒不說話。沈長風不知道蘇家姐妹和他是怎麼說的,正想打破僵局,
長平郡王忽然開口了:“今天的事本王都知道了。世子有難處,本王亦不打算追究了。”

沈長風心說這倒是個有眼力見的,捧起酒杯遙祝,卻又聽見他說:“前提是,
你得儘早迎娶我女兒過門。還有,
我女兒是不可能做小的……”

沈長風收回酒杯,漸漸蹙緊了眉心,不就是讓人簡簡單單在湖裡過了過水,已經嚴重到要他賣身謝罪的程度了嗎?自己為什麼要娶那個牙都沒長齊的丫頭?

長平郡王自顧自說著:“棘手的是喪期還未過,
但可以悄悄的……”

沈長風意識到對方說的是蘇沁雪,
心道這父女倆簡直是魔怔了!一把火“噌”地竄上腦門,
沈長風摔了手中的酒杯,
左手握上桌角大力往上一掀——尚存的一絲理智告訴他已故的長平郡王妃在戰場上曾救過李婕宜,
於是右手一揚一壓,將飛起的案桌拍了下來。力道沒控製好,檀木桌被砸了個大窟窿。

酒杯茶盞筷箸菜盤哐啷啷散亂一地,
所有人呆若木雞,看著那個高大的男人臉色陰寒地站了起來,皆畏縮著往後退。

沈長風環視一週,
最後將目光定在長平郡王臉上,字字鏗鏘:“恕難從命!”

雖是說著客氣話,
可他的語氣分明狂妄至極,帶著板上釘釘的不容置疑和不可一世,直直將長平郡王氣昏了過去。

沈長風離開齋宮時,
外麵已經開始下起了瓢潑大雨。

沈長風問:“世子妃的簪子找到了嗎?”

左右唯唯諾諾:“回世子,世子妃說不用找了。”

沈長風:“不用找了?”

左右回:“薛貴妃的畫舫一直在湖對岸,咱們人多,怕衝撞了貴人,不敢貿然行事,入了夜後貴妃才從畫舫出來移駕齋宮,後來下雨了,世子妃派人說不用找了。”

沈長風一陣頭疼,肯定是蘇家姐妹聽說自己要派人找簪子故意使絆子,直拖到快下雨才肯走。

原本那湖水是不大流動的,水也不算深,雖費些功夫還是不難找到的,可如今雨下了好一陣,湖底淤泥翻滾起來,水質渾濁,還是深夜,這要怎麼找?

他以前怎麼就沒發現蘇沁雪這麼難纏呢?

沈長風正快步朝客堂方向走,忽地急急刹住腳。不對!今日看林媚珠幾乎失神的模樣,這簪子肯定很重要,為什麼她說不用找了?

他輕輕嘶了口涼氣,不怕女人生氣,最怕女人平靜地說沒生氣呀。以前李婕宜說不介意自己喊柳姨娘作娘不就是這樣?

如果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那他真的白活了這二十幾年。

沈長風當機立斷,馬上調轉方向,趕往湖岸。這簪子,無論如何都要給她找到!

護國寺很久沒這麼熱鬨過了。

般若潭一夜之間長出十幾個精壯男子,打著赤膊冒著雨埋頭尋尋覓覓著什麼,聽說這件事的人都突然想起來和佛祖有話沒說完,男女老幼齊齊湧入護國寺。

住持喊得嗓子都啞了,“光天化日!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啊!”

天色漸明,沈長風接過襌衣穿上了。

他和十幾個侍衛忙活了一晚上,潛水摸索、拖網刮搜、甚至還雇了熟悉水性的“撈寶人”截流淘沙,什麼法子都試過了,湖裡的每隻魚蝦蟹都被摸了不下三遍,愣是沒見到簪子的蹤跡。

沈長風穿上了衣裳,可岸上的噪音更大了,皆因這薄薄的衣裳被打濕後緊緊貼在身上,白的愈白,粉的愈粉,飽滿的肌肉線條若隱若現,顯然更具衝擊力。

雨水打在他淩厲的眉峰上,沿著利落挺括的下頜線滑落,最後隱沒在微敞的衣襟裡。

沈長風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陷入了沉思。已經快正午了,還是沒找到。

撈寶人提議向佛祖焚香禱祝求個指引,大夥兒都找累了,紛紛望向沈長風,後者沒反對。

於是一眾人等又齊齊湧入佛殿,青鬆第一個求簽,拿起一看,下下簽——不可尋。

沈長風一掌拍到他的後腦勺上,說:“小子肯定是謊話說多了!換一個!”

然後晨嶽搖簽,還是下下簽,沈長風將靈簽折斷了,道:“修為不夠,換個道行深的來。”

於是住持被架著來到了蒲團前,住持道:“同一件事不宜多次卜問,佛祖已給出回答,施主,放下執念……”

沈長風將簽筒一遞,“請吧!”

住持無奈歎息,正準備默唸搖簽,沈長風忽按住了簽筒,說:“你給佛祖捎句話,若叫我尋回那支簪子,日後必為寶刹重塑金身,再熔千兩黃金鑄龍門石窟小佛。”

在一眾讚歎聲中,沈長風緩緩勾起笑,“如若不能,弟子就隻能填湖拆殿掘地三尺,動靜或許有些大,屆時還請佛祖見諒。”

也不知道是哪句話起了作用,這次果真不再是下下簽,依著簽文的指示又找了半晌,沈長風果真找到了簪子。

好訊息是簪子找到了,壞訊息是真成破簪子了。

那木簪子本就陳舊,被水一泡斷了一截,小白花也沒了,隻剩兩圈孱弱銅絲線歪歪扭扭盤在一頭,好不淒涼。

沈長風看著手中的簪子,頭一次體會到手足無措的感覺。

他想向林媚珠坦誠,又怕她看了簪子難過,最後還是將簪子收了起來,請了幾個熟悉南方首飾的累絲匠打造了上百支從材質到款式都相差無二的簪子,又讓看過簪子的陸霏兒等人又從中選出最像的一個,才送到林媚珠麵前。

沈長風很忐忑,事先想了千百種她可能會懷疑的問題並想好對策,但林媚珠隻是很客氣地接過,然後和他說了聲謝謝。

沈長風知道她早就猜到了,心中更加愧疚,畢竟這件事算是間接因他而起。

但林媚珠似乎將這件事放下了,每日如常行動,除了待在花洞子的時間越來越長,並沒有其他異常表現。

沈長風心頭大石漸漸落下,這段時日因為忙著調查河堤決堤一事,他變得十分忙碌。某天回府,他看見在花叢中熟睡的林媚珠,心中意動,他俯身親了親她的額角。林媚珠沒推開他。

沈長風將她抱在膝上,低頭嗅著她頸窩的花香,輕輕噬咬了一下,後者依然沒躲。

他輕笑了笑,抵上她的額頭,“做什麼去了?睡這麼熟?”

林媚珠還是沒應,連睫翼都沒動一下,沈長風倏然變色,輕拍著她的臉,“你怎麼了?林媚珠!回答我!”

林媚珠身體的重量完全傾注在他身上,手微蜷著往下垂落。沈長風覺得一顆心也被壓著墜往深淵,一時之間,他竟不確定手裡的溫熱是源於她的體溫還是火炕,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慌,眼眶頓時湧上熱意,大聲疾呼起她的名字,下人們聞訊而至,又慌不疊地跑去請大夫。

沈長風審遍了所有人,也沒能找出究竟是哪個膽大包天的大夫給林媚珠開了曼陀羅和火麻仁,這兩味藥控製不好劑量或者長期服用可是會損壞心智的!

就在他考慮是否要動刑的時候,膽大包天的林大夫輕輕說了句:“我隻是想睡一覺而已。”

於是闔府上下的人得了赦免。

但沈長風將她盯得很死,不允許她再用這兩味藥,也不允許她飲酒——這都是會成癮的,隻安排許多名醫給她開助眠茶或者安神湯。

林媚珠說好,然後開始整晚整晚的睡不好覺,綢緞般的黑發逐漸失去了光澤,人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某天晚上沈長風發現她戴著的金玉戒指落在了床榻上,林媚珠也發現了,好像做錯了什麼事一樣無所適從。他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說:“這戒指不好,改日再去打幾個。”

那晚,林媚珠難得地小憩了會兒。沈長風卻徹夜未眠。他摩挲著她指節早已淡去的淺印,心裡一片茫然,他很想問她怎麼樣才能開心,但每次看到她平靜眼眸下暗湧的哀傷和壓抑時,他又會馬上打起退堂鼓,他其實知道答案的,他隻是不願意麵對罷了。他很捨不得,非常非常捨不得。他想等一個轉機。

沈長風用儘了辦法想讓她笑,但林媚珠並沒有因為他的努力而變好,她開始變得健忘,經常會忘了自己說過的話。

那日沈長風特意提前回府,進門的時候聽到她問晴兒:“今日是什麼時候了?”

晴兒回道:“姑娘,今日是十月初十。”

沈長風揮手示意奴仆退下,靜靜看了一會兒她做針黹的樣子,然後聽到她問:“今日是什麼時候了?”

沒聽到回答,那枚繡花針直直刺破她的皮肉,血珠子濺落在雪白的絹紗上。

她似乎沒感覺到痛,忽地站了起來,很迫切地需要一個答案,急得團團轉,“今日是什麼時候了?究竟是什麼時候了!”

沈長風心裡猛一陣鈍痛,被震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語。

他上前奪走她手裡的繡花針,忍著鼻頭強勁的酸澀,抱緊了她。肩背顫抖著,他用力將她擁緊,再緊一些,似乎那樣就可以將她永遠留在身邊。

終於有一天,林媚珠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有了彆的反應。

“今日是什麼時候了?”

“世子妃,今日是十五,十月十五!外麵可熱鬨啦!”

下人們早就得了沈長風的吩咐,每每林媚珠問起事情的時候都要多講些話逗趣,“今天是殿試的日子哩,狀元郎是陸家公子陸清晏,榜眼是……”

當下人說完探花郎的名字,林媚珠唇邊梨渦綻開,說:“是南方士子呢。”

下人介麵道:“可不是?南方多才子啊,聽說二甲三甲大半都是南方人!哦對對!講起這個還有件軼事。”

林媚珠難得地追問:“是什麼?”

下人內心狂喜道:“據說啊,原定的排名也不是這樣的!內閣大學士將擬好的名單呈遞上去時,嘉福公主也在邊上,問‘這裡頭罵我父皇的是哪個?’”

“皇帝爺爺一聽,果真在名單上找起來,發覺初大人隻是二甲名次。天子看幾位大學士麵有難色的模樣,心裡明鏡兒似的,親自看了卷子後再裁決,纔有瞭如今的排名!要不說皇帝爺爺公正英明……”

下人還在滔滔不絕,林媚珠卻滿口都是苦澀。

南方經濟繁榮,書院不計其數,學子數量多,南方士子在科考中自然占優勢。長期以往,北方士子對此心生不滿。朝廷為了穩定人心和平衡地域詫異,一直很小心處理這個敏感話題。

那幾位內閣大學士許是怕被說是偏私,才做出原有的決定。陸清晏是世家望族出身,所以沒有人敢動他,但初七一無背景,二無名師,三也年輕,即使名次不高也可以說是希望他可以再曆練曆練,所以他就隨意地被“挪了挪”。

下人看到林媚珠眸光忽然又黯淡下去,忙將話頭引開了。

殿試後第三日就是瓊林宴。

沈長風在受邀之列,但他並不打算多做停留。林媚珠已經許久沒有出門了,他打算帶她出門散散心。所以當他在筵席上看到她的時候,他很驚喜。

林媚珠身邊放著好幾個花籃,他認出來那都是她在花洞子栽種出來的花,朵朵鮮豔欲滴,嬌嫩花瓣上還帶著細小的露珠。

林媚珠說:“我來是不是不大好?”

女子身上戴孝出門走動,說不定會招來言官彈劾的,更遑論沈長風的權勢正如日中天。

沈長風說:“你想待多久就多久。”

她吩咐下人將這些精心栽種的花兒分發出去,並沒有為自己留下一朵的意思。沈長風選了朵飽滿如碗口的洛陽紅重瓣牡丹,要簪在她的發上,林媚珠伸手去擋,沈長風捏了捏她的掌心順手握住:“沒有人敢說你的閒話。”

“旁人有的,我妻子也要有。”而且是要最好的。

沈長風目送她走入女眷中,多日以來的愁緒和憂慮總算減輕了些,心道:看來這時日讓人多給她講朝野坊間大小軼聞的法子奏效了。

他們這般親昵的模樣惹得不少人側目,一個喝得臉色酡紅的少年公子走到他身邊,又是豔羨又是難過,道:“二哥你彆這樣,我大嫂今天也來了。”

沈長風擡頭一看,來人正是秦衍的弟弟秦廷。

秦廷醉眼朦朧,沒注意到沈長風臉已經黑了,絮絮道:“她最近又瘦了許多,你能哄哄她嗎?”

沈長風覺得秦家蘇家還活著的人腦子全都壞掉了,“你纔是她親小叔,不是嗎?”

秦廷頷首:“可她喜歡你啊……”

禮樂四起,殿門好一陣喧嘩,遊街誇官的狀元郎等人回宮了,周遭恭賀聲大作,秦廷像個怨夫一樣拽著沈長風叨叨個沒完,從失去兄長的痛心疾首說到承襲爵位前後的世態炎涼,似乎還要傾訴情場失意的落寞。

沈長風心生厭煩,下意識找那人身影。

往前望去,陸霏兒在和李敏之閒話,沒有他要找的人。

往後掃了圈,人群熙熙攘攘推杯換盞,唯獨不見那一身白衣。他看見邵二在窗前打著哈欠伸著懶腰,很感慨地眯著淚眼道:“真是死遁的好日子啊!”

沈長風不知為何心緊了緊,停下腳步:“什麼?”

邵二道:“噫?你不知道?”他指著禦花園裡因暴雨激漲的河流,“水遁。”又點點雲台上贏得眾人喝彩的火燎金龍祭,“火遁。”最後轉過眼看著沈長風,“就死遁啊!”

天際邊忽然炸起好大一個雷,劈得沈長風頭腦空白。

回想起林媚珠這段時日的反常,他的一顆心如墜冰窖,四肢百骸同時劇烈疼痛起來,麵上勉力維持鎮靜的表情也瞬間垮掉,他開始發了瘋一般在筵席上搜尋她的身影。

林媚珠正在竹林漫步,忽然被人從背後急急抱住了。

她能聽到激揚轟隆的心跳聲,擂鼓一樣擊打著他的胸腔,他不管不顧地親吻著她的側臉,很輕又很急,氣息滾燙中帶著潮濕。

啪嗒一聲,她感覺到有雨點落在眼瞼,擡頭望天,似乎又是錯覺。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胸腔脹痛得厲害,原來自己竟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他認命般無聲笑了笑:也隻有她,即使什麼也不用做,也能讓自己方寸大亂狼狽如斯。

他將邵二的話當做笑談講給她聽,語氣很隨意,眼神卻緊盯著她的臉。

林媚珠輕笑了笑:“怎麼會?”她很惜命的,不想有任何閃失。

沈長風剛鬆口氣,揚起的嘴角在下一瞬陷入凝滯。

她說:“我會堂堂正正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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