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卿有兩意 第50章 回爐 成婚未及一年,事與願違者十之八…
回爐
成婚未及一年,事與願違者十之八……
“臣媳林氏謹拜長公主殿下千秋。冒瀆慈顏,
伏惟垂鑒。
妾本蓬門陋質,荷蒙天恩,得配朱邸。然成婚未及一年,
事與願違者十之**。想來是妾身命途乖舛,緣淺福薄,終不得承歡殿下膝前……
蓋說夫妻之緣,恩深義重。論談共被之因,
結誓幽懷。凡為夫妻之因,
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夫婦。若結緣不合,想是怨家故來相對。似貓鼠相憎,如狼羊一處。1”
林媚珠跪於中堂,
將裝有王府掌管鑰匙與印信的檀木小匣高舉過頭,
“若再效連理強合,
恐成枯藤繞樹之孽,
今鬥膽求長公主許妾身歸還本家,
許參商永隔,免使天家玉牒染塵!”
室內陷入了長長的沉默,燃香被寸寸蠶食後崩落的聲音清晰可聞。
良久,
上首傳來問話,聲沉而緩:“你要說的,隻有這些嗎?”
李婕宜已換回常服,
一身素白綾羅大衫,行動間暗紋浮動,
銀線如刃,她負身而立,鳳目如寒潭懸星,
幽暗透露著不易察覺的冷,被這樣的視線打量著,林媚珠的心“咯噔”一下,連呼吸都亂了一拍。
來見李婕宜之前,林媚珠本來抱著滿腹期望的,也許是因為成婚後李婕宜和她說沈長風有眼無珠,也許是因為李婕宜臨走前叮囑過她有事可以去太清觀,又或者是因為知道李婕宜當過醫官出過海見過世麵與常人不同,林媚珠總覺得李婕宜是會同意自己的請求的。
可現在她聽不出李婕宜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她瞥見那和沈長風如出一轍的冷傲眉眼,看到她因不悅而緊繃的下頜線,一陣可怕的巨大恐慌猛地攥住她的心,暗道:李婕宜是不是聽到什麼彆的傳聞了?她會不會覺得自己在無理取鬨?和離終究是醜事,沈長風又是她的親生兒子,你憑什麼覺得她會站在你這邊?說到底,你對她來說也不過是一個陌生人而已。林媚珠,你怎麼可以這麼蠢!
怎麼辦?沈長風不肯放手,自己將所有希望放在了李婕宜身上,指望著以她的名義求皇帝恩準,可如果她不同意,怎麼辦!怎麼辦!!
一想到自己所有的努力和忍耐會被付之一炬,林媚珠的大腦一片空白,她唇畔動了動,卻不知該作何解釋,她和自己說一定要沉住氣,像長公主這樣的人定然很不喜歡看到人哭哭啼啼,她一定要再想辦法努力說服她,一定還有辦法的不是嗎?
可身體卻早一步露怯,希望落空後,她覺得自己浸在冷水中一樣,捧著小匣的指尖被捏得泛白,纖細的脊背控製不住地開始發顫,深呼吸過後,她咬著牙擡起頭,眼底閃著熠熠的水光。
“對不起。”
林媚珠望著不知道何時半蹲下身的李婕宜,呆滯了一瞬:她說什麼?
李婕宜望著滿臉驚惶之色的林媚珠,慚愧不已。
這些年來,李婕宜已習慣了滿天下尋人,因此這次得了線索後如常出發,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兒子沈長風成婚了,娶了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她知道沈長風行事乖張跋扈,但她覺得沈長風應該會知道凡事有個度,再者有沈仲達在,多少能約束著兒子。她沒想到沈仲達會同樣離京,更沒想到她走之後發生了這麼多的事。
出發前林媚珠與自己在車廂閒話的場景猶曆曆在目,麵對長輩時她會略帶拘謹卻不顯忸怩,聊到沈長風時她會帶著羞澀的笑,聽到自己對沈家的評價時她難掩訝異……她那時多可愛多生動,朝氣蓬勃,眼眸水汪汪的叫人挪不開眼,渾身上下都是讓人著迷的生命力。
絕不是現在這樣滿臉疲倦,行動舉止大方端莊,卻無處不透露著死氣沉沉,聽到風吹草動後好比驚弓之鳥。她變得極其敏感、不安,會因為彆人的一個眼神驚疑不定、滿目惶恐。
李婕宜聽到她請求和離的措辭,見她絲毫不提沈長風過錯,隻說自己“緣淺福薄”,更覺難安:自己隻是想問問她受了什麼委屈,想叫她不需要為沈長風掩飾罪行,哪曾想這樣簡單一句話會讓她怕成這樣?
李婕宜輕握上林媚珠的手,既悲且憤,無比心疼:她是經曆過多少次這樣的破事,才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李婕宜深歎一口氣:“對不起。”
對不起,我來晚了,讓你受了這麼多的委屈。
這回林媚珠確定自己沒聽錯。她緊抿著唇,使儘全力不讓哽塞聲外泄,卻控製不住眼眶的淚如斷線珍珠一樣往下落,她以更大的力度緊緊回握著李婕宜的手,額頭抵在兩人交握的手背上,開始放聲大哭。
幸好啊,幸好有人和她說了對不起。
她很感激這一聲對不起。
終於有人告訴她,這一切不是她的錯。
她隻是不小心喜歡上了一個不那麼好的人,她想離開也並不是什麼不可饒恕的事,這是她人生的一小段不太愉快的插曲,僅此而已。
沈長風眼皮動了動,緩慢僵硬地挪了挪頸,慢慢將耳朵貼在黑漆大門上。
他聽到了,她哭了。
他的心裡下起好大一場雨,雨點迅疾又猛烈,將心最柔軟的地方砸得好疼好疼。
他想,她哭得不能自已的時候喜歡絞攥手指,有人握著她的手不讓她掐傷掌心嗎?她哭太狠太久會犯偏頭疼,要叫她喝口茶順順氣再繼續哭纔好。又想,她這般哭,到了明日肯定又覺得眼睛腫得像核桃見不了人,不肯出門了……
回想起林媚珠偷摸躲著自己照鏡子又暗自懊惱的模樣,沈長風虛弱地牽了牽嘴角。
停雲館外的守衛目不斜視,忽聽到細微的磕響,循聲望了眼,跪在門邊上的人伸著一隻手,抖著指尖往上夠。那隻畸形腫脹的小臂外纏著汙血紗布,黏稠的血漿不斷往外滲,蜿蜒至手肘,嘀嗒嘀嗒緩慢而沉悶往下墜落。他的動作緩慢而遲滯,像長滿了鐵鏽的機括,手伸到某個位置再也無力繼續向前,隻有指尖還在鍥而不捨地點敲著門環。
這守衛也是李婕宜跟前的老人了,從前也見過這般景象,區彆是那時候沈長風被綁在樹上被打得半死不活,此時他卻還尚存意識,連青磚縫裡的血都乾涸了,他還沒有起身的跡象。
守衛知道沈長風在圍場上被群馬踐踏後昏睡了大半日,卻不明白他為何不好好養傷,跑來這停雲館跪著不肯走,他難道不知道李婕宜有令外人不得擅入,而外人專門指的就是沈家人嗎?
但守衛也不敢上手將沈長風轟走,因為他看上去像是要散了架,即使是有門板抵著偌大身軀,看上去也是搖搖欲墜。
任憑誰都能看出沈長風受了重傷,畢竟他身上纏滿了止血的紗帶,但守衛是習武之人,能辨出沈長風口唇發鉗,麵板濕冷,內息紊亂,氣息急促漸弱,竟有瀕死之兆!
守衛心驚肉跳,躲著地上的斑駁血跡再上前想勸他離開,卻看到沈長風滿是褐紅血痂的唇在輕輕翕動,湊近一聽,隻聽出他囈語般地說著什麼。
聽了好一會,隱約辨彆出是:“讓我見見她。讓我見見她。讓我見見她……”
翻來覆去就這悲悲慼慼的幾個字,再不見彆的什麼了。
這嗚咽含糊的喃喃自語叫人聽了心酸,守衛不由歎息,知道這全憑他強大的意誌力撐著,這口氣一旦鬆懈下來,會發生什麼真不好說。
守衛不忍心看著人在跟前出事,可李婕宜態度強硬,擺明瞭不理會沈長風死活,王爺又還在宮裡收拾爛攤子,沈長風死賴著不肯走,這可怎麼辦?正左右為難之際,他忽想起了當年那個打破僵局的女子——當時也是這樣晦暗的天空,暮靄沉沉,飄著零星小雪,她撐著一柄油紙傘聘聘婷婷走近。
但這次,她身邊多了一個**歲的少年。
柳姨娘牽著沈察禮走上前,給守衛行禮:“張大哥,彆來無恙。”
守衛哪裡敢受,忙往邊上避讓,回禮道:“二小姐,您折煞我了。卑職這就去給長公主傳口訊。”
守衛走後,柳姨娘走到沈長風旁邊,輕輕扶著他的頭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仍打著傘安靜立著。風雨漸大,雪花打著旋兒鑽入襟口袖口,沈察禮打了個顫,柳姨娘掀開氅衣,將他包裹了進來。
守衛回來的時候就看到這幅景象,柳姨娘用一件不大的半舊氅衣,如同雌鳥翼護幼雛,一左一右,為兩個兒子遮蔽風雪。
她踏著黏稠血漿,氅衣下擺吸飽了血,自下而上洇出大朵大朵的豔紅的花。
她看到守衛為難的臉,溫婉地笑:“無妨,我再等等。”
又半個時辰,守衛摸了一把眉梢的雪渣子,勸道:“您看,要不是還是快些回去吧,雪大了下山可不好走。”守衛本想柳姨娘是來破局的,哪知也是個來站崗的,他現在不僅得想辦法將沈長風送走,還得想法子將柳姨娘母子倆送走,更要命的是,柳姨娘母子倆身子骨還不好,在這風雪天站上半宿,不大病一場就怪了!這敢情還是個賠本買賣!
柳姨娘未答,忽然開始咳嗽,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仍是不急不躁的模樣:“我再等等。”話雖如此,這咳嗽聲卻越來越密,而後沈察禮也開始咳嗽,竟有此起彼伏的架勢。
就在守衛急得團團轉的時候,大門吱呀一聲開了。
李婕宜冷笑看著柳姨娘:“這次你又打算用什麼理由?”十二年前她巧言令色借宋九思之名來博取同情,讓沈長風撿回一條命,難道她以為自己還會上當嗎?
柳姨娘盈盈施禮,一貫平和的笑中帶這些欣喜,她說:“我想長公主了,聽說長公主回來了,這才來了。”
李婕宜怒氣衝衝地來,一拳頭打在棉花上,那口氣不上不下卡在胸腔,眼光打量兩下柳如畫蒼白的臉,惡聲惡氣道:“看也看了,那就家去!”
柳如畫柔順地應了聲好,身卻沒動,目送著李婕宜的背影。守衛暗自咋舌,心道長公主這樣的脾氣,也不知道柳姨娘這些年是怎麼忍過來的。
但柳如畫卻很希望李婕宜能和自己多說幾句話,能罵自己更好。
沈仲達娶柳如畫是想有個孩子過繼到正妻名下,她答應嫁給他是為了報恩,可是那時她並不知道沈仲達的妻子是自己的好友李婕宜。
柳如畫一輩子原諒不了自己。
這是一種背叛,背叛的代價是兩人關係的決裂。這一身的病痛是對她背叛的懲罰,柳如畫毫無怨言地受著。
在她過門後不久,她得知李婕宜懷了身孕,而她就像一個燙手山芋,沈仲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她喝上避子湯藥,並考慮將她遣送歸家,可她六親皆散,何處可去?最終還是李婕宜開口,將她留下了。
後來她無意中懷孕,她知道沈仲達一定不同意給她留下這個孩子,她知道這輩子已經無望,這個孩子是她後半生的唯一寄托,因此她悄悄隱瞞,喝偏方讓肚子看起來不那麼大,用布條纏住隆起的腹部……但在胎兒四月大的時候還是被發現了,她被人逼著灌落胎藥,最後還是李婕宜救了她。
沈仲達事事以李婕宜為先,沈長風剛出生不久,他就上奏請封其為世子,而他的庶子叫察禮,字讓。他要她兩母子永永遠遠記清楚自己的身份。
柳如畫心知肚明:李婕宜嫁給沈仲達為了報複。她當初肯嫁入沈家,是真的衝著傾覆沈家一族的命運去的。但她對沈長風真的沒有感情嗎?如果真的沒有,為什麼沒有在發現有了身孕的時候馬上落胎,為什麼要拚死在船上生下這個孩子,還親自給他起了名字?
沈長風,沈渡。
長風破浪,渡破迷津。
李婕宜在生下這個孩子的時候,是否也有過一絲動搖,想要放下過去,回歸平常的日子?
柳如畫不想李婕宜後悔。風迷了她的眼,雪嗆入她的喉嚨,她急促地咳了起來。
剛剛發誓一定要將人臭罵一頓的李婕宜忽然回身,凶巴巴道:“不是說想見我,還愣在那裡做什麼!”
柳如畫輕笑著,望了沈察禮一眼。沈察禮從溫暖的氅衣鑽出來,眼睛亮閃閃的,說:“我來給大哥撐傘!”
說罷接過被握著溫熱的傘柄,挪到柳如畫站的位置,將沈長風的頭小心扶到自己的身上,攬著他的肩,給柳如畫一個“交給我吧”的眼神。
李婕宜氣不打一處來:看看,彆人的兒子多省心多懂事,自己生的是什麼玩意兒!
她折了沈察禮的傘,將沈長風從地上拔起,往半高的雪堆猛地摔過去。沈長風被凍得一個激靈,從昏睡中醒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