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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卿有兩意 第57章 家 她永遠是他的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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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
她永遠是他的錨點。

這般想著,
關嬤嬤望著初七就像是丈母孃看女婿,眼神愈加慈愛,走近道:“大人,
怎地出來了?可是有什麼吩咐?”

初七一轉臉,看到一個頭發花白的嬤嬤笑眯眯看著自己,老人家的眼神似是看著大胖孫子般寵溺,他心跳了跳,
拱手道:“並無甚吩咐,
隻是天色已晚,某要先行告退了。”

關嬤嬤“誒”了聲,挽留道:“難得殿下與大人聊得這般儘興,待奴再去溫一壺酒來……大人若是累了乏了,
堂後亦設有寢室榻具,
何必折騰?歇下便是!”

初七忙不疊擺手,
關嬤嬤臉上露出個安撫意味的笑,
“大人怕外頭有人嚼舌根?有殿下在,
誰敢說您一句不是?”

初七聽她正經中又帶著揶揄語氣,本來消退下去的紅暈又有死灰複燃之際,心道嬤嬤恐怕也是誤會了些什麼,
想起方纔自己羞赧困窘的臉惹得李婕宜忍俊不禁的模樣,站也站不住了,哪還好意思再進堂去?

其實在李婕宜被初七扶住的時候,
就已經認清了眼前人。宋九思身上如雪水烹茶的嵐香早已滲入她的肌理,鐫刻於魂骸深處,
兩人雖相貌相似,身上的氣味卻並不相同。

眼淚是李婕宜的撒手鐧,宋九思聽到她哭成這般模樣,
一定會忍不住輕撫上她背,半哄半勸:“殿下,不哭了,好不好?”

那時候的她總是耍賴般哭得愈發囂張愈發大聲,宋九思一臉愁苦:“殿下,臣的衣裳都被打濕了,待會旁人指不定編排臣病弱至無法自理了……”

李婕宜哭聲驟停,看了看自己抱的地方,分明是勁瘦腰腹,又沒有那麼下,怎麼會有人誤解,還有他不是已經好起來了……?意識到中計,她還未來得及發怒,有人捧著她的臉,輕柔拭去淚水,溫潤如水的眼眸滿是無可奈何,還有當時她看不懂的萬分糾結掙紮,他輕輕擁著她,歎道:“殿下,殿下啊……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回憶縱然苦澀,卻也帶著回甘。

也正因如此,酒醉後夢醒,鏡花水月一場空,她無比真切地意識到他真的走了,此生再無可能相見的機會,心中空落落的,深淵似的悲悵越發不可抑製,才會在一個小輩麵前失態至此。

在問出那句話後,她發現初七白玉般的臉湧上紅潮,本就不太自然的身子越發僵直,隔著布料也能感覺到他身上熱度驟升。平日伶牙俐齒的他竟變得笨嘴拙舌,憋了老半天以頭搶地吐出四個字來:“微臣該死!”

李婕宜啞然失笑,他這點和他舅舅倒是如出一轍。動不動就罪該萬死的。

她年少時也曾荒唐過,欠下不少情債,隻是有了宋九思後,她就再也沒將彆人放眼裡了。她若是打起初七的主意,百年之後,宋令儀那裡或許還可以搪塞過去,宋九思那性子怕是死也不肯與她相見了。

更何況……李婕宜望著初七清亮無暇的眸子,看著他雖跪著卻依舊如青鬆覆雪的脊梁,她很清楚,他寒窗苦讀,涉萬裡江河走出貧瘠大山,從千萬人中突出重圍,不是給自己當禁臠的。

李婕宜輕笑著拍拍他的頭,動作有些生疏,道:“彆怕,是我表意不清,嚇著你了。”

初七的心尚在砰砰跳個不停,要知道李婕宜若是強來,她是君他是臣,他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聽到李婕宜緩和的聲音,小心擡起頭來,悄悄瞥了眼,正好撞上李婕宜略帶歉意的目光。

李婕宜看清他紅得能滴出血的臉,將他的小動作儘收眼底,嘴角沒忍住勾了勾,輕咳一聲,回到正事上:“相信你早前也有聽聞過宋家的事……李氏尚且有旁係支撐,然而宋家一脈卻是真正地消亡了。”

這些年來,李婕宜為馬革裹屍的宋家軍收斂忠骸、歸置遺物,撫恤孤寡,整理宋九思生平所書所著,續寫其尚未完成的兵書,滿天下搜尋宋令儀研發的陣法與刀法……她早已將自己當成了宋家人,以至於與初七對話時竟以宋家長輩自稱了。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讓你的一個孩子過繼到宋家。”

宋家幾代人為國鞠躬儘瘁、赤膽忠心,卻換來一個子嗣凋零的結局,過不了多久,他們墳前甚至連個祭拜燒香的人都沒有,叫人於心何忍?宋家及那兩千為保家衛國而永遠留在在邊境的英魂,不應該被遺忘。她希望能在有生之年能看到宋家門楣能再次重振,等日後見了他們,她也能少一分慚愧。

“世人都知道你舅舅是奇才,知道你爹是驍將,但若論排兵布陣,其實你娘能與他們平分秋色,隻是她從不居功,成親後也將更多的時間放在了家庭上。她傾儘畢生心血研發的陣法始終無用武之地,我希望有人能為她做完想做的事。我希望世人能記得她,記得她在淮南的累累功績,記得她不僅是李將軍的妻子,還要記得她的本名。”

“她姓宋,名令儀,字南枝。”

初七腦海中出現一個模糊的身影,纖瘦高挑,一身麻衣,發髻上白布絛帶上全是血點,濕噠噠地黏連在她的發上,她握著的大刀已捲刃,她卻始終沒有後退一步,她不知疲倦地砍、劈、擋,每一式都帶著開山裂石的狠勁。喘息之餘,她似有所感,眼神緩和,往後望來——一柄長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向她的右肩,回憶戛然而止,初七似是被那溫熱的血濺入了眼,猛地閉上了眼。

耳邊李婕宜的聲音有幾分猶豫:“又或許,還有另外一種法子……”

初七聽出她的言外之意,想起那抹堅定的背影,慢慢睜開眼,沒有片刻猶豫應了聲好。

兩人各自寫好請示皇帝的奏疏,初七才方退出中堂,就在廊下遇上了關嬤嬤。

關嬤嬤猶在勸說,心道俗語講外甥肖舅果然不假,這初七的脾性與宋九思倒是也是相似的,任憑她怎麼勸說,他還是去意不減。

從前宋九思不就是怕世人言說,忌諱著與李婕宜的師生關係,又因李婕宜喚他一聲“表叔”,便被那些有的沒的綱常倫理縛住了手腳?他將李婕宜視作不可褻瀆的君主,恪守君臣之禮,到死也不肯直麵自己的心意,這才白白生出許多遺憾。

關嬤嬤暗歎一聲,再擡眼看去,初七已步入遊廊,朝著遠處暖黃燭火漸行漸遠。

飄零雪花落於暖閣搖曳明角燈上,風一吹,融化的雪水在絹麵上彙成涓流,順著燈穗紋路蜿蜒,顫巍巍墜著,“嗒”一聲落到素白氅衣上。

林媚珠掀開眼簾,看見初七嘴角噙著笑意,靜靜望著自己。

他拂去她肩頭細碎的雪花,說:“怎地不去歇著?怎地在這等?”

林媚珠跟著笑:“方纔歇過了,才來的暖閣。”

她將手中早已涼透的湯婆子擱下,站起身,望著他,略帶緊張地問:“怎麼樣?”

初七笑得很開心,眼眶卻漸漸紅了,說:“我有姓名了。”

林媚珠一聽,險些立馬墜下淚來,強忍著哭意,笑道:“太好了。”想要再說,卻哽咽著說不出話了,緊握著初七的手,抿著顫抖的唇又說了一遍:“太好了。”她知道這一天對於初七而言有多重要,他的名字再也不是一個簡單的日期,他再也不是無名無姓的市井少年,他再也不是浮萍逐水的飄蓬,再也不是斷梗隨風的孤羽。

他有姓名了!

初七為她拭淚,省去一些細節,將身世由來告訴林媚珠,說:“長公主想讓我兼祧兩姓。”

林媚珠感到些微詫異,但很快明白李婕宜的用意。兼祧即是男子以嫡子身份同時承繼本房和旁支的血脈,使多房均有後嗣延續,此前亦有先例,但異性承嗣並不多見。

她看到初七肩上的雪已積成薄薄雪毯,心中輕歎,他記掛著自己冷不冷,卻不知他在雪地裡平複了多久纔有如今的姿態?今夜他得知的真相,想必不會輕鬆。更何況,兼祧兩姓意味著他身上肩負的責任和壓力是雙重的,他今後的壓力可想而知。

她伸手為他拂去肩頭的雪花,將手收回時卻被他追隨而來的掌準確無誤握住了。

她未來得及將手收回就感覺到有一滴溫熱水珠落到掌麵——這回不是雪水,是初七的淚。

他說:“他說得對,我對你並沒有坦誠相見。”

“我確實是記得從前一些事的。”

“很淩亂,都是一些片段,今日聽長公主講起後,我逐漸摸清了那究竟是怎麼回事。楊叔抱著我跳下山崖時,我手裡就緊握著那個長命鎖——隻有半個,另一半在我弟弟身上。”

“他看到我母親中箭,看到我阿姊……看到我母親要去救我阿姊,他衝了出去,楊叔死死捂著我的嘴,不讓我出聲,我掙紮著跑出去要將他帶回來,有人發現了我們,他力氣很大,他將我推開了,我隻抓住了他的長命鎖……那把大刀將他的長命鎖從中劈開,一半在我手裡,一半被群馬踩爛在泥裡。”

彼時的初七握著那半個染血的項圈,呆呆地摸了一把臉,望著滿手黏膩的血,瘋了一般失聲尖叫起來。而後急促如雷的馬蹄聲響起,楊叔抱著他躲開倭寇衝鋒的戰馬,滾落山崖。

李婕宜當然找不到李載川,當然找不到啊。怎麼會找得到啊。他那麼小一個人,如何承受得了千鈞重的馬蹄啊。

初七淚如雨下:“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來曆,又怕自己的身世給你們帶來麻煩,所以我一直說自己不知道,不記得從前的事……所以你在說讓我去見玉料商人的時候,我會找藉口推脫……就連來見長公主,我也是很猶豫的。”

初七訴說的速度加快,臉頰泛著不正常的嫣紅,雙手卻逐漸失了溫度,指節慢慢變得僵硬,“我也很想將從前的事都記起來,這樣我就可以不用左右搖擺,可是太難了,十一,真的太難了……”

當他想不起的時候,他會陷入巨大的痛苦與迷茫,可隨著閃回的情景變得清晰,他又陷入另一種痛苦——心臟總是不受控製地加速,頭疼眩暈,嚴重時會覺得喘不過氣,身體甚至慢慢變得僵直發硬。他的身體在強烈對抗他的思維,拒絕回憶。

“那就彆想了,那就彆想。”

林媚珠輕托著他的頸,讓他靠在自己肩上,她像安撫小孩一樣輕拍著他的背,說:“那就不想了,初七,我從來就沒有怪你,外公外婆也不會怪你。”

沈長風以為他說的話能離間兩人的關係,怎麼可能呢?林媚珠反而更心疼初七了。

林媚珠為他不住搓揉著指節,初七緩出一口氣,逐漸感覺到指尖的溫度。

餘光中瞥到檀香桌放著一張圖紙,他睜著淚眼看了兩下,眸子慢慢亮了起來,不太確定地望向林媚珠,點著那放著兩口吉祥缸的院落,眼神在問:我的嗎?

林媚珠點頭,笑道:“家裡采光最好的廂房和書房,都給你了。送你的禮物。”

這是她在湖北置辦的宅院,二進院落,南書房外是小小的花園,擡眼便能見到假山流水,亦置放著三兩口吉祥缸。初七從小便喜歡看遊魚於水中嬉戲,河裡海裡那種不算,他喜歡看在吉祥缸中的,喜歡伸手逗逗小魚,一看能看一天。她記得的。

溫熱的淚濺灑圖紙上,初七撫著那獨屬他的小小空間,耳邊忽然聽到有人在叫他:“小魚小魚!小魚要被大魚吃掉咯!”

一個小姑娘嬉笑著將他從吉祥缸中撈起來,他被水嗆得連連咳嗽,腳蕩啊蕩,碰到水麵,吉祥缸中的遊魚來回穿梭,親吻他的腳丫子,他覺得癢,破涕為笑。

有個小孩在底下哭,李漱玉調笑著說:“小石頭搬不動大石頭,還差點砸到了自己的腳!”

李載川紅著臉,哭著叫囔:“我剛剛是手滑了,等我長大了,等我學會功夫,我一定能搬得動這塊石頭的!”

有人將他接了過去,用手揩拭著他的臉,那雙手很粗糙,長著薄薄的繭子,還有鐵鏽混雜著汗的味道,他被刺激得打了個噴嚏。他的父親李明哲將他提溜在半空抖了幾下水,單手讓他坐在結實的臂上,扒拉兩下他的頭發,哈哈笑著說:“我的兒子像個潦草的小狗!”

又轉臉看小兒子:“那石頭明日就跟著玉兒一塊站樁吧?”

李漱玉不肯,李載川又氣又急又愧疚,哇哇大哭起來。有個溫婉的女聲靠近:“哥哥無礙,石頭不哭了。”

他癟著嘴,伸手環住那人的脖子,臉蹭著她的臉,似是在撒嬌,叫了聲娘。

宋令儀將他抱了過去,將他舉向晨曦,笑得眉眼彎彎,說:“我的小魚啊,這小小的水缸可困不住他,小魚是金鯉,是鯤鵬,日後要躍龍門、出昆侖!”

他想起來了。弟弟不小心把他推到了吉祥缸裡,因為搬不動石頭砸缸急哭了。

李載川想拜師學武,是為了搬起那塊石頭,他想在再次遇到危難時,能保護自己。

他做到了。他們都做到了。

臨淵而行,知止而安。

初七哭得難以自已,從今日起,他是李臨淵,他是宋行止,以後,他還會有很多很多的稱號,但在林媚珠麵前,他想他永遠隻是初七。她永遠是他的錨點。

林媚珠擁著他顫抖的肩,感受著小腹漸漸被洇濕的溫熱,輕輕嗬出一口氣,熱淚跟著滾落。

他在暴風雨時為自己撐傘,在她彷徨無依時給自己倚靠,那她就送他一個家,一個不管發生何事,不管何時何地,不管他日後是什麼身份,這個家永遠有他的一席之地。她希望他能有底氣,希望他永遠記得他有後盾。這個宅子或許不是很大,但足夠裝滿彼此的愛。

她一直尋尋覓覓找一個家,但今日才發現,她已有了足夠的能力,給自己在乎的、愛的人築造一個家。

她笑中帶淚,溫柔且堅定:“初七,我們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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