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卿有兩意 第64章 落水狗 “你不要怕。他們進不來。”…
落水狗
“你不要怕。他們進不來。”……
林媚珠腦海中“轟”的一聲,
心神激蕩過後,反而有種“該來的總會來的”塵埃落地之感。
她就知道,禍害遺萬年,
沈長風又怎麼可能這麼好死。
短暫的驚恐後,她很快鎮靜了下來。她和他已然和離,她是自由身,他再也無法對她發號施令,
她為什麼要怕他?
沈長風看著眼前人,
心裡百感交織。
離京之前,他已將其中利害關係厘清,林媚珠要為王氏守孝三年,在這三年裡,
她是絕無可能成婚的。這個時長讓他狂躁的心稍稍安定。他預感要讓她迴心轉意是一場持久戰,
因此並沒有貿貿然去找她,
那樣會將人嚇跑,
他選擇以靜製動,
來了個守株待兔,打聽清楚她落腳的地方後,立即去最近的荊州衛應募入伍,
謀了一份差事。
衛所大多職位可世襲,他所在的衛所治下鬆散,許多人隻是守著位子領著俸祿混日子,
流寇來了做做樣子趕一趕,久而久之賊寇也越發猖獗起來,
見了官兵非但不逃,還將反客為主將士兵們壓著打,坐了大半月冷板凳的沈長風終於等到了機會,
於暗夜突襲而出,一舉砍殺對方兩個頭目,生擒十幾名手下,被擢為小旗。不到兩月,沈長風已在盜匪窩裡打響了名號。及至前兩日,衛所總旗病逝,千戶長賞識這位猛將,最主要也是找不到肯乾活也不怕死的人了,向上保舉他為總旗,如今正是試任期。
沈長風來時心急如焚,每每想起她,臟腑都不由自主翻滾起酸澀,真到了此處反倒漸漸沉下心來,一遍遍告誡自己,莫要魯莽,切莫再將人嚇著了。
陳惠生看林媚珠臉色變了又變,請來的客人望著林媚珠的眼神也是癡怔了一般,奇道:“你們認識?”
林媚珠冷笑,何止認識啊,簡直可以說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的仇家啊。
她清了清嗓子,儘量讓聲音不那麼難聽,簡潔道:“有何貴乾?”
沈長風聽到唯恐避之不及的疏冷語氣,心中像梗著一根刺,緩聲道:“我,你落了東西,我順道給你捎來了。”
話未講完,沈長風懷裡忽然冒出來一隻兔子頭,而後那隻大的兔子底下又鑽出兩隻粉糯可愛的小兔子。
聽到沈長風的回話,青鬆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兩三千裡啊!順道?之前不是說挺好的嗎?他隻恨這六隻兔子不會說人話,不然早叫它們齊聲喊娘了!叫祖母也行!他苦笑著將身前包裹掀了掀,同樣冒出三隻兔子頭,誰能想到,出門時還是兩隻兔子,幾個月過去變成了一大家子?他真是養怕了!
林媚珠認出那是自己養在王府的兔子,當時走得急隻能托人囑咐沈察禮照顧,離開時還很不捨。她想著剛剛露怯,再也不能輸人輸陣,率挺了挺脊梁,拿出最凶的氣勢指了指沈長風懷裡的兔子,再指指地麵,而後用更凶狠的神色指了指杵著的兩人,瞪著對方伸長臂指著門的方向,用眼神斥道:“給我滾!”
她也很想來一場慷慨淋漓的罵戰,將對麵的人羞辱得無地自容,無奈這破鑼嗓子聽起來頗有喜感,恐怕幫不了她撐場子,隻好化言語為動作,給對方一點顏色看看。
陳惠生看著自家外孫女兒像一隻憤怒的雞崽,挺著胸膛張開羽翼指指點點,覺得有些好笑又覺得有些歉然,“叫二位見笑,前兩日小女發了高熱,舉動失妥,請不要見怪……”
林媚珠傻眼了,就差沒拎著陳惠生的耳朵說話了,“他是那個你說不得好死的王八蛋啊!他是王八蛋啊!”
陳惠生好死不死犯了耳背,問:“誰?什麼?”
沈長風望著林媚珠著急的臉,忽然垂下臉,說:“我是沈長風。”
四周隻剩下劈裡啪啦打在屋簷上的雨點聲。
陳惠生望向林媚珠,眼神征詢:就是他?
林媚珠用力點頭,咬牙切齒:沒錯!就是他!
陳惠生輕輕啊了一聲,“原來你就是沈長風啊。”
他忽然想起什麼一樣,留下一句話轉頭就走:“你且等等!”
沈長風驀地覺得有些羞愧,方纔陳惠生與他交談甚歡,還說要留他吃茶用飯,可現下此情此景,林媚珠分明還是激憤不已,他哪裡還有好意思再待下去?用膳一事,還是得另擇時日。
他正想叫住陳惠生,忽聽見一陣狂亂狗吠,隻見倒座房裡猛撲出來一黑一黃兩條惡犬,陳惠生緊隨其後,手中藤棍舞得呼呼作響,“你這千刀萬剮的賊殺才!禽獸不如的醜□□!鳥猢猻!小牢子!你還有臉到我這兒來!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一時間,兔子在跳,看門狗在狂吠,陳惠生在哐哐一頓打,時不時還有一兩聲驚恐哀嚎聲夾雜著衣裳撕爛的聲音響起,四下街坊探頭圍觀,熱鬨非凡。
青鬆被唬了一大跳,見那老者一點不收斂力氣,沈長風也傻站著任人打,最可怕的是那兩隻瘋犬竟不怕他手中刀劍,他又不敢真的殺狗,一麵扯著人後退,一麵從狗嘴裡搶布料,直至退到門口時,兩人身上衣破爛不堪,真是好不狼狽。
陳惠生“嘭”一聲關上了大門,一轉臉卻看見林媚珠紅了眼眶,見他望來,嘴一癟落下淚來。
陳惠生氣喘籲籲,扶著門閂說:“哭什麼呢?膽子忒小!”
林媚珠不說話,隻是默默流淚。
陳惠生走近兩步,頓了頓,粗糲大掌擦去她臉上的淚,難得放輕了聲音:“你不要怕。他們進不來。”
林媚珠的淚水如決堤般湧出,抱著陳惠生像小孩一樣“哇”地哭出聲,“外公,外公啊,外公啊,沒有你我怎麼辦啊……”
原來她受了委屈,也是有家人會為她出頭的,也會有人告訴她不用害怕。她等了這一天,真的等了好久好久。
陳惠生聽說過外頭不少傳聞,聽到有關沈長風的他必臭罵一頓,聽到說林媚珠不好的他隻當是在放屁。他自己養大的孩子,是好是壞,他心裡有數。
自得知林媚珠在湖北安置了宅院後,他逢人便說外孫女有出息了,要等開春接他到老家養老。但他卻等不及了,在嶺南待了二三十年,連老伴兒走的時候也沒想過要舉家搬遷,接到這封信的第二日便打點行囊北上了。
在湖北見到林媚珠,已是初春時節。
可他沒認出她,差太遠了。
快要擦身而過的時候,有人叫住了他,輕輕喚了聲:“外公。”
陳惠生轉身,將立在橋頭的纖瘦女子看了又看,輪廓是她,眉眼也是她,聲音也是她,可合在一起,卻不是記憶中的她。
橋頭單薄的身影套著寬大的襖裙,空蕩蕩的袖管被風灌滿了,像兩片飄搖的帆。
風吹亂了她的發,貼在她蒼白瘦削的臉畔上,她將唇畔的細細發絲拂出,袖子下滑,手臂小小一圈,腕骨看上去很硌人。她眨了眨眼:“外公,是我啊。”
她在笑著,陳惠生卻突然想哭。他不明白,他省吃儉用也不捨得讓她餓肚子的小姑娘,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呢?
之後的日子,兩人默契地沒有再提與和離有關的人或事。
但見今日林媚珠的反常,陳惠生更深切地明白那些日子她有多難。
“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呢!快彆哭了!”
“我是哄不好你了!快寫信叫初七回來,叫他哄你!”
語氣雖暴躁,卻終究沒有將人推開。
張大娘聽到前院好一陣喧鬨,趕過來一看,發現林媚珠以袖拭淚,陳惠生見到人來,匆匆轉開了臉,清了兩下嗓子,咬著牙招呼道:“大黃小黑,隨我來!”
張大娘看著陳惠生拎著藤棍走向側門,一副要大乾一架的模樣,緊張道:“娘子,這是怎地啦?”
那廂沈長風被掃地出門後,心裡難受得緊,如果被打被罵能讓林媚珠心裡好受些,他願意親自給她遞鞭子。可真正刺痛他的,是她看他厭惡的眼神。
他緩慢伸手,想要敲門,讓她給他解釋的機會。然而在聽到哭聲響起的瞬間,他又頓住了手。
她哭得那般傷心,哭得嗓子都嘶啞了,他能在她嗚咽的哭聲聽出滿腔的委屈和難過,而他是罪魁禍首。
他的五臟六腑像被一隻無形大手揉捏在一起,延綿不絕地抽痛著,眼眶湧上熱意,他手心貼近門板,彷彿這樣就能離她近一些,彷彿這樣就能給予他慚愧的無言安撫。
青鬆一雙手遮擋不住身上的幾個破洞,更擋不住四下熱烈好奇的打量目光,正想勸上兩句,忽聽見側邊傳來低沉轟隆的嗚嗚聲,他臉色大變,往那聲源望去,毫不意外地看見兩頭齜著牙的惡犬。
隔壁住的多是陳惠生的老熟人,其中亦有一同在嶺南謀生,跟著他一道重回故土的親戚。當時他們得知陳惠生要走,感慨萬分,聊著聊著思鄉愁緒上來了,想著也不知道哪天就客死異鄉,紛紛下定決心跟隨陳惠生一道重回故土。
這五六個叔公嬸婆加上陳惠生,年齡得有三百多歲,將林媚珠嚇得夠嗆,得了信再不敢待在南京了,急急往南趕。
這些人見陳惠生氣勢洶洶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又見門前立著兩個狼狽後生,很快便猜到了發生了什麼事,換了個眼神,齊齊走上前來,你一言我一句勸起來。
沈長風聽不懂他們講的話,但見這些老人家攔在自己與陳惠生中間,似是護著自己後退,嘴裡說著什麼鳥什麼鳥,約莫是在勸架。
他大為感動,心道以後一定得好好感謝這些淳樸的鄉親纔是。耳邊水流潺潺流動的聲音逐漸明瞭,隱隱約約可嗅到什麼惡心臭味,沈長風察覺出不對來,方一轉身,隻見河堤近在遲尺,他想穩住身形踏向橋麵,卻不知哪個屁股頂了一下他的腹,哪個肩膀撞了一下他的背,哪個又踩了一下他的靴子,他一退再退,退無可退,“撲通”一聲,就這樣被擠入了河中。
鬨堂大笑中,青鬆瞬間變得目瞪口呆,皆因這不是普通的河流,而是一條排汙的溝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