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卿有兩意 第65章 過街鼠 人倒黴起來連喝水都會塞牙。…
過街鼠
人倒黴起來連喝水都會塞牙。……
“這是新買的皂角,
要麼再換個湖泡一泡?”青鬆將新買的巾帕衣裳等物放在湖邊大石上,謹慎地往後退了幾步。
沈長風臉黑如鍋底,將地上的物什抄起,
一言不發地轉身。
等他走後,青鬆扇著手,大口喘了兩口氣,不小心吃到空氣中殘留的尾氣,
胃裡一陣翻滾,
沒忍住噦了兩聲。
可這都算是好的了,他剛從溝渠中爬起時,青鬆沒意識到其中厲害,急趕上前遞了條巾帕,
不經意吸了口他身上的味道,
幾乎是連滾帶爬,
邊逃邊吐,
光是想想都怕得不行。
那河流被當地人戲稱為墨溪,
皆因兩岸居民商賈久往其中傾排穢水,河水常年渾濁不堪而得名。這幾日雨水多,河裡青黑汙泥翻湧起來,
層層膩油浮在水麵上,偶有爛菜殘羹破布朽木浮浮沉沉,腥臭之氣漫於兩岸,
熏得行人皆掩鼻蹙眉。沈長風掉入河中後,那些圍觀的人探著頭掩著口鼻道:“怎地這麼不小心啊?”然而就匆匆散了去了。
沈長風渾身腥臭,
連澡堂子都不願收他。他強忍著怒氣才沒將澡堂子掀翻,到底沒有那般勇氣在從集市裡走一遭,他蒙著頭衝上了山林,
禍害了兩三個湖泊,麵板都快被搓紅搓爛了,還是覺得身上的味道揮之不去。
青鬆看著沈長風洗著洗著又跑上岸乾嘔,想問他好不好,又覺得問的是廢話,連黃疸水和酸水都吐了乾淨,能好到哪裡去?沈長風自小便好潔,最不能忍受汙穢之物,這下恐怕這輩子他見了河流都有陰影了。
沈長風在水裡泡了一夜,再三確認身上沒了氣味,才方啟步下山。
天色陰沉,又潮又悶,莫名叫人不悅。不多時,又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兩人冒雨趕到賃下的屋舍時,外頭已經開始下起了滂沱大雨。正想敲門叫人,木門“吱呀”一聲被人開啟了。
青鬆認出這是房主,鬆了一口氣,想著這是來交接鑰匙的,道:“胡大娘,我等乃……”
誰知胡大娘“嘭”一聲闔緊了身後大門,覷著沈長風冷笑哼了聲,將兩個包裹扔到青鬆麵上,“真是抱歉,房子已賃出去了,你們另尋住處吧。”
青鬆一下沒接穩,見其中一個包裹滾落在地,急得不行,顧不得回應蹲下身去搶撿,要知道他二人身上的積蓄並不多,兔子一家吃了小頭,趕路盤纏用了中頭,在衛所打點關係用了大頭,兩人月俸是以糧食形式發放,折成銀子加起來也不過二三兩銀子,事多錢少,拿命去抓賊,還得自費購置裝備,賺的真是血汗錢啊。這衣裳可是要穿上一季的,買新衣裳那可又是一筆開銷!
青鬆少年心性,以為闖蕩江湖意氣風發好不痛快,可真經曆了一番才知道瑣碎一大堆,處處需要精打細算,這幾月下來一分一毫都得省著用,從沒覺著自己算術還能這麼好。
等將打濕的衣裳囫圇抱起,那頭胡大娘已不見了人影,青鬆氣得不行,正想與人理論,台階下的沈長風忽然開口:“走吧。”
豆大的雨點砸在他身上,順著玄色布衣的皺褶蜿蜒而下,薄薄衣料被浸得濕透,緊貼在寬闊的脊背上,勾勒出勁痩倔強的背影。
他在墨色雨簾中像一座沉默的山,任憑雨點潑灑自巋然不動,烏發貼在濕透的下頜,愈發襯得他臉無血色。他微微垂下了臉,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聲音很低,若不是離得近,幾乎要被雨聲澆滅。
胡大娘抱著臂,嘴裡嘟囔道:“算你小子識相!”
原來這胡大娘和陳惠生是舊識,昨夜陳惠生找到她如此這般說了幾句話後,胡大娘氣得牙癢癢的,隻恨昨日打人時自己不在場,哪裡還肯給沈長風好臉色呢?這般撕毀契約都是好說話的了,心道若沈長風敢糾纏不清,她定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沈長風緘默著往市集方向走,尋覓著距離最近的客棧,有個小二遠遠看見了他跑回了店。沈長風緩緩蹙緊了眉頭,果真還未進店便聽見掌櫃的說道:“這位客官,咱家住滿了,您找另一家吧。”
如此來回幾次,後頭的店家都不裝了,直接擺手:“上滿了!”轉頭又換上笑臉,將其餘客人迎進門來。
沈長風何曾吃過這樣的癟?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差,在最後一次聽到“上滿”二字時,猛咬後牙根,手不自覺按上了刀鞘。
青鬆不由輕輕嚥了嚥唾沫,小聲道:“總旗,我們去隔壁鎮,隔壁鎮一定有的。”
沈長風閉著眼,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強將心中那股怒氣怨氣按捺下。他當然可以將這些看低他、捉弄他的人收拾一通,然而他不能這麼做。他以後是要這裡久留的,這些人裡麵,有林媚珠或陳惠生的親朋好友,如果他真的得罪了他們,以後就彆想在這裡混了。
更何況,他們都是在為林媚珠出氣,是好人。即便出氣的物件是自己,他也得受著,他應得的。
在睜眼時,他眼中最後一絲暴虐已消失無影,聲音再度恢複平緩:“我和你一起去。”
青鬆欲言又止,臉上的臉有些苦澀。沈長風很快明白,甲裡訊息傳得快,自己如果跟著去,可能找幾天都找不到地方下榻。畢竟他現在可算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青鬆走後,沈長風立在店肆屋簷下避雨。
“你有沒有聞到一股什麼味兒?”
“什麼味兒?”
“沒有啊,哪有什麼味兒?”
沈長風忽然覺得周身有螞蟻爬一樣,發起癢來,身後人並沒有說他身上有味道,可他無端覺得自己像浸了水要發出黴味腐爛臭味的陳年朽木,他下意識要擡起袖子嗅,手臂擡到半空驀地響起他對林媚珠說過的一句話,“多洗洗,你身上有味兒。”
他這才意識到,這句話的殺傷力有多大,對於一個本就自卑敏感的人而言,幾乎是毀滅性的。
他覺得,從今日起,恐怕他也覺得自己身上有永遠也洗不去的氣味了。
“就是他?看起來人模狗樣的呀,怎地品性這般差?”
“誰說不是呢?俗話說兄弟妻不可欺,真的不要臉啊。”
“若不是那樣,他的父母又怎麼會與他斷絕關係?”
“可憐十一娘,不知受了多少苦?”
“他怎麼還有臉來這裡啊?”
沈長風聽著周邊的議論,初時其實也會憤怒,也會有爭辯的衝動,然而聽多了之後漸漸有些麻木了。見他沒有反應,猶如一座石像一樣立在門口,身後人漸漸也停了議論,轉而用更**放肆的目光在他身上梭巡。這些繁雜的目光侵略性更強,也更無禮,沈長風心中煩躁馬上被激了起來。
但最終,他還是選擇息事寧人,牽著馬走出屋簷的瞬間,他聽到屋舍裡心照不宣又帶著嘲弄的鬨笑聲,福至心靈想到:當初的林媚珠在京城是不是也遇到過這樣的境況?
不,隻怕她會更加窘迫,更加惶恐,比自己更加孤立無援。畢竟女子更容易遭受無端的惡意揣測與詬病。
他發現從前發生在林媚珠身上的事情,似乎也在一一在自己身上重現。他自虐式地毫無怨言地承受著,經曆著她曾經經曆過的苦痛,細嘗著她暗自飲泣的委屈,他不無感慨地想,這何嘗不是一種感同身受?何嘗不是與她有了共同語言?
又覺得後悔與遺憾,假使能早些遇見她,瞭解前因後果,是不是一切就能不一樣了?
雨勢漸大,一商販擔著貨架匆匆趕路,冷不丁看到前方有個人杵在路中間仰麵以雨洗臉,躲閃不及撞到對方肩膀,連同他身上的行囊都落入了泥水坑中。
商販忙將貨架放在地上,提起那行囊,連聲歉意道:“真是對不住啊小兄弟……”
等看清沈長風的臉,那人忽地鬆了手,不分由說地罵道:“你瞎了眼啦!沒事在路中間當門神!害我貨物都淋濕了!”
說著擔著貨架大步朝前走去,漸起的泥水正好潑入沈長風的眼瞼。
沈長風蹲下身撿行囊的動作為之一頓,耳邊嗒嗒的雨點聲清晰可聞,泥水順著棱角分明的下頜滾落,分不清是雨點還是彆的什麼。
默了又默,他繼續先前的動作,將跌落的銅錢一一撿起,又將包裹中濕透的衣裳搭在馬背上,往雨簾深處走去。
其間路過一間匾額生輝的藥鋪,上書“惠生堂”三字,字跡鐵畫銀鉤,遒勁有力。隻是門口拴著一條大黑狗,正齜著牙虎視眈眈盯著他,多少有些破壞美感。
黑狗脖子上的鐵鏈被扯得哐啷作響,吠叫聲滿是敵意,沒將來人嚇退,倒是將主人叫出來了。
陳惠生拎著藤棍衝了出來,臨出門時又被一雙素白的手拉了回去。而後“嘭”一聲,門板闔緊,什麼也見不著了。沈長風遺憾收回視線,深一腳淺一腳繼續往前走。
日暮時分,雨勢漸小,漫天雨霧下升起縷縷炊煙,屋舍次第亮起暖黃燈盞,外出勞作營生的人紛紛歸家。
沈長風仍一間殘破的驛亭下躲雨,聞著四下隱約的飯菜香,他忽然想起已經一天一夜水米未進——如果不算汙水河中喝下去那幾口的話。
他並沒有食慾,但這股飯香卻好似觸碰了某種禁忌,胃部開始不受控製地痙攣著,一陣又一陣地灼燒反酸,太陽xue也跟著一抽一抽跳動起來,他捂著腹腔,扶著亭子的木柱子,又開始乾嘔起來,卻是吐無可吐,渾身上下難受得不行。
不知何時外頭風雨又大了起來,沈長風忽聽到“喀拉”一聲,擡頭一看,頭頂的茅草蓋子迎風搖擺,歪歪扭扭地倒塌下來。
沈長風望著坍塌成一團的殘亭,暗歎一聲,要不說人倒黴起來連喝水都會塞牙?這下可是連個過夜的容身處也無了。
這時,身後傳來一個不太確定的叫聲:“世子,是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