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卿有兩意 第92章 畫像 “我沒忍住,請你見諒。”…
畫像
“我沒忍住,請你見諒。”……
沈長風往落款處一看,
寫道:癸卯孟夏,定北王世子小郎君寫影,時年八歲。
是他自己。
再另拆開其餘幾封,
亦是不同時期下自己的畫照,每年一幅,共有十六幅。最後一張是他被賜婚時謝恩時候的畫照,他一眼看到了人群中那抹窈窕模糊的女子剪影,
指腹輕輕摩挲著那白壁似的臉畔,
他的眸光逐漸柔和下來。
青鬆不敢擡頭,準備好架勢迎接上首之人的怒火,他也不知該怎麼開口給晨嶽求情——那些落款的字跡明顯出自晨嶽之手。
青鬆是沈長風的玩伴,而晨嶽則是正經的伴讀,
他與沈長風一同研學、習武,
不僅為沈長風打理雜務,
也承擔著為其規正言行的責任。
青鬆知道沈長風是極信任晨嶽的,
隻是不知為何,
這兩人關係急轉直下,想當初,沈長風離開王府時就是因為想甩開晨嶽,
才會下榻黑店險些喪命。即便晨嶽追隨至荊州,沈長風也沒給人一個好臉色。
如今看到這畫照上的署名,青鬆心中有幾分瞭然:晨嶽怕是李婕宜或是沈仲達安插在沈長風身邊的眼線。沈長風一舉一動都在其監視下。鑒於常遠曾是李婕宜的手下,
隻怕前者可能性更大些。這可真是觸了沈長風逆鱗了。
隻是,晨嶽為何要將這些畫照寄給常遠?一共十六幅,
也即是說晨嶽到王府那年就開始往外遞畫了。一個大男人這麼多年收集另一個男子的畫像,真的很詭異啊,光是想想都能起雞皮疙瘩。
青鬆百思不得其解,
又悄悄覷了眼沈長風,卻意外發現他沒有動怒的跡象,他定定看著桌上攤開的畫作,好似出了神。
直至青鬆出言詢問該如何處置,沈長風才將黏著在某幅畫作的目光挪開。
沈長風早聽說過李婕宜生產時身邊沒有產婆,現下他好像知道是誰幫她接生的了。
他還記得照夜玉獅子不見那日,常遠見了滿院子狗血,險些兩腿一軟癱倒在地,此刻也終於想明白為何常遠正當壯年卻從軍隊中退了下來。
那年出海回來後,常遠有了見血驚的怪症,妻子小產後加劇了他的病症,對一個將士而言,這無疑是一種毀滅性的打擊。
所以,常遠是將自己當兒子看待了?才會問人每年要這些畫像?才會在喝自己熬的粥時欣喜異常?可沈長風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沈長風隱下所有猜測,將那些小畫裝回信封交給青鬆,沉吟道:“給他請個大夫,彆叫他死了……留著他,還有用處。”
青鬆舒了口氣,要知道常遠不時往衛所送飯送菜,沈長風自然是不肯吃的,每回都是便宜了他。吃人嘴軟,他吃多了總覺得若是見死不救過意不去,應了聲好。
沈長風複又落筆了幾個字,似有所感,聲音忽然放輕了:“叫那些人彆上來了,等我傳令再做安排。”
青鬆頷首,心道沈長風昨日隻歇了個把時辰,此時應是要補覺了。
沈長風撚著筆不動,微微側臉,似在辨彆著什麼細微聲響,垂眸瞬間嘴角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聲音放得極輕極低,“她睡著了。”
青鬆忽然知道為何沈長風今日這般好說話了。
沈長風輕聲步入房中,俯身將榻邊的團扇拾起,寬挺的背為她擋去斜探入窗的落日餘暉,投落暗影的輪廓慢慢軟乎下去,像細細的毛邊,服服帖帖地趴在榻旁,溫馴枕在她的手邊。
他安靜地端詳她的睡顏,目光一遍遍描摹著她的眉眼,輕蹭著她的鼻尖,吻過她的櫻唇。他好幾次伸出手想要撫摸她臉側,想要輕握她的指尖,卻又在堪堪觸及之時收了回來。
他不忍驚擾她的夢,亦不想破壞此時溫情。這般便夠了,她能這般陪在自己身邊,他已經心滿意足了。
他覺得她來荊州之後眉眼間清瘦淡了,先前腮邊略凹的弧度,如今悄悄圓了些,肌膚健康紅潤,烏發也透著黑亮柔光。
沈長風一手為她打著扇,一手撐著下頜,眼睛定定望著她的臉,捨不得眨眼,心想:她好像比以前更美了。
不,她就是更美了。十裡八鄉都找不出比她更美的小娘子了。
她就是最美的,整個中原大地都屬她最美。
這樣好這樣美的一個女子,是他沈長風的妻子。
沈長風嘴角剛翹起,很快又垮了下去,應該說曾是他的妻子。
他心裡未免有些鬱悶煩躁,但很快又想開了,眼下便是很好的契機,他還是可以挽回的。
他知道若是貿貿然提出一些無理要求,林媚珠必然會義正嚴詞拒絕他,且她定會覺得自己乘人之危趁火打劫,到那時,兩人關係定然會惡化。於是他隻是提了一個極簡單的要求,請她順道給自己煮多一份飯菜,借著這由頭和她相處。
但他也打了個馬虎眼,他說的是在城中這段時日,林媚珠要來閣樓找他,而非以找到小滿為限。
他覺得老天都在幫他,他感覺到她現下已不像從前那般抵觸他了。假以時日,他定能贏回她的心。
回想方纔看到的那幅畫,他不由覺得遺憾和後悔,賜婚謝恩時,各式人物虛情假意地奉承恭喜,林謙祖喜不自勝,王氏眉頭微簇,林媚珠呢?她幾乎要被人群淹沒,卻似乎聽不見滿室喧鬨,她在偷偷看著他的側臉。
那一眼,帶著些小鹿亂撞的慌亂,含羞帶怯——她在期待他的回首,也在擔心若是他回首了,她要作何反應。
可他那時根本沒注意到這些細節,他不揪不采地與林媚珠擦肩而過,拉著個臭臉大步離開,獨留她一人麵對那些人的冷眼譏諷。
但她除了在新婚夜為自己辯解時提及過一次宮宴的情形,就再也沒有向外傾吐過委屈。
回想起她傾訴此事的畏縮可憐模樣,沈長風打扇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目光落在林媚珠白皙手背上,因為白,她手上青紫色脈絡顯得格外清晰。他知道,那是因為經常發力留下的印記。在普通人家,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從小便都要幫補家用,她定是外出做過很多雜活。
沈長風忽然有些低落,循著記憶目光定格在她手心裡連不成線的白色淺疤。從前他問過她手心的傷痕是怎麼回事,她輕描淡寫說是小時候頑皮摔到的,可今日細看,那傷疤長短相差無幾、間距勻淨,絕無可能是磕傷碰傷造成的。
沈長風福至心靈,心裡頭響起一道聲音:林家人打她了!
他終於明白,她緊張時會不自覺地絞攥手指的習慣從何而來。
他終於明白她在燈市說的將他當成救命稻草是為何意。她不敢向外透露出對這樁婚事的一絲懷疑與不滿,因為她被打怕了。林家人硬生生將她對他的星點心動打成了滿心歡喜。
她吃了那麼多苦。可他竟一點也不知道。
他口口聲聲說愛她,卻好像連她喜歡什麼、討厭什麼、經曆過什麼都不甚明瞭。
愧疚,深深的愧疚向他傾壓過來,巨大的虧欠感讓他直不起身子,落在地上的影子痛苦縮成一團。
目光回落到榻上之人身上,他漸漸傾身,貼近她的額間,熱著眼眶輕輕落下一個吻。這親吻非出於愛欲,更像是作出某種鄭重承諾,帶著不可褻瀆的虔誠與磐石無轉移的決心。
他輕輕打著扇,直至木榻上的人眉頭紓解,酣然安睡,方纔俯身將人抱起,朝裡間大床走去。
真熱啊。
林媚珠半夢半醒間,感覺到自己前胸後背都有了汗意,渾身黏黏糊糊的。她不由感慨今年的夏可真是夠熱的,像有個火爐架在邊上烤一樣。
她伸手向邊上摸索,去找她的竹夫人,這一摸就摸到了個活生生的燙手火爐。
沈長風被她捏醒了,忍著腰間的癢意,枕著臂向她貼過來,聲音還帶著剛睡醒的沙啞,低低地笑,“醒了?”
林媚珠支起手肘抵住他,還算冷靜,問:“為何?”
這句話雖隻有短短二字,可沈長風聽出了其中許多意味,譬如為何你商議完事情了不叫醒我?為何我會躺在你床上?又譬如你為何也和我一道躺床上?
沈長風回答也十分簡潔,大言不慚道:“我沒忍住,請你見諒。”
這其中也蘊含許多資訊:看你睡得不安穩沒忍住將你抱到床上,怕你覺得冷沒忍住躺邊上以備不時之需,簡而言之都是有苦衷的!請你體諒我的苦心啊。
見諒,見諒,見個鬼的諒!
那薄薄垂紗忽地激蕩起來,沈長風整個人彈跳落到地上,踉蹌兩下才站穩腳,心有餘悸又哭笑不得道:“乖乖,這個位置可不興亂踢!”
林媚珠板著張臉坐起身,匆匆攏了攏發,理好衣裳朝外走去,拎著食盒就要下樓。
沈長風輕輕“啊”了聲,說:“我本還想和你講講後續找人的安排。”
林媚珠頓住了腳,沈長風給她斟了杯茶,一本正經道:“耽誤不了多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