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郎君逼瘋魔 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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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
卻說自六月初回揚州以來,蘭沅卿的腳傷足足養了將近三個月,才終於好透。
這些日子裡,李老爺也並未離府。
按往年,他早該入夏之後便啟程北上。
隻是今年不同,一是鎮北侯府親自將覃淮托付於他,言辭懇切,明明隻是借遊曆為名,實則護衛之重,他心知肚明。
二則是蘭沅卿,自回府後,風波不斷,性命之險竟數次擦肩,他若不親眼看著這孩子傷好、氣穩、神足,實不敢輕易離開。
李宅這些時日看似安穩,實則暗流未止。
他那二女兒原也識趣,往常來得勤快,近來被他幾次冷眼之後,便也收了腳。
隻是趙素苓仍在府中住著,日日被李老夫人帶著遊來遊去,偏還日日“偶遇”覃淮,李老爺看在眼裡,隻覺心煩意亂。
他曉得髮妻因早年生大女兒難產,總也不與大女兒親近,更也因此冷落蘭沅卿這個外孫女。
但夫妻多年,恩義尚在。
更何況他這些年出門在外經商,髮妻也的確很是辛苦,一手打理內務,也要看顧女兒。
先頭原本鬨了一場,送她去城郊吃齋唸佛已是讓她墮了臉麵,至於這些事……李老爺也懶得再去言明,隻在旁斂著聲氣,凡事顧著她麵上。
可心底的厭煩,卻早已一寸寸埋下。
他並不是不懂她們的小心思。
隻是他說話再多,髮妻也不會改,隻會覺得他偏心。
與其日日唇舌,不若不言。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清楚一件事——沅丫頭不能再留在這宅子裡了。
哪怕腳傷纔好,哪怕遠行風寒難測,他也得帶著她出去。
若要講一個好好的姑娘拘在四四方方的宅院裡,是會養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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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裡既然有了念頭,既然很快就落到了實處。
九月十三,天將黃昏。
鬆鶴院的廊下綴著垂枝青藤,風一吹,沙沙作響。
屋內窗紙上灑著一片微金,燈未點,天光還夠。
蘭沅卿坐在矮幾邊,正慢慢剝著一碟熟栗。芷兒將壺中茶續滿,又悄悄退了出去。覃淮在她斜對角的位子,手裡攤著本賬冊,卻冇真看進去。
直到門外有腳步聲傳來。
“沅丫頭,二郎。”
李老爺的聲音在門邊響起,低沉而穩。
蘭沅卿忙起身,覃淮也隨之站起,一齊迎了出去。
李老爺笑道:“都不必拘禮,坐下說話。”
他落座後也不繞彎子,直言道:“這兩日,我叫趙管事著手清點倉賬與行裝,是準備月底啟程,往北頭去一趟。”
他與鎮北軍關係匪淺,既然得知老友地處艱難,他是年年歲歲都要在江南征糧馳援漠北的。
他說罷,轉頭看向蘭沅卿。
“沅丫頭,你腳傷養得不錯,大夫說你身體底子雖弱,但氣血足,調養得當,走這一遭並不礙事。我本是想著再過兩月再帶你去,如今你既養得結實了,便一併去吧。”
他說得平淡。
可話音落下時,屋中卻安靜了一息。
蘭沅卿擡頭,望了李老爺一眼。
她輕輕應了一聲:“我跟您一道去。”
語氣安靜極了,像是早已決定好,不需一絲猶疑。
李老爺聞言,微微頷首,麵上無聲,卻是放下心來。
反倒是覃淮,眉心不自覺蹙了起來。
他眼神落在蘭沅卿身上,冇說話,似是在權衡,又似在猶豫。
“阿公。”
他終於開口,“漠北秋冬風重,地寒日短,到了合林,恐怕連一日的暖陽都無。沅妹妹身子弱,怕她……”
他是知道漠北氣候不好的,蘭沅卿這樣嬌滴滴的妹妹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又要病倒了。
可話冇說完,他轉念又覺得李宅也不是多麼好的地方,李阿公這一趟定然是必須要去的,如果他和李阿公都走了,那獨留蘭沅卿一個人在李宅……
萬一李老夫人又同去歲一般鬨一遭,那豈不是更危險?
思及此處,他嘴裡的話也拐了個彎兒,
“……怕她路上舟車勞頓,吃不得風寒。”
李老爺聞言,眉角微挑,卻冇多言,隻淡淡看了蘭沅卿一眼。
少女已將手中栗子收起,輕輕擡眸,神色平穩。
“淮哥哥,我身子冇那麼嬌。”
她頓了頓,唇角輕輕一抿,補了一句:“我們自然是要一起去的。”
這一聲“我們”,落得極穩,語氣亦無起伏。
李老爺聽了,笑意浮上眉間,點了點頭,道:“好,既如此,你們便都去準備著吧。”
他起身,袖袍輕揚。
“天冷得快,尤其是過了江之後,夜風更緊些。”
“沅丫頭衣裳鞋襪我都讓人備了,二郎也一樣,你們不必操心。隻安心養神,這些日子,好好睡覺、好好吃飯,彆叫我再為你們操心。”
說罷,李老爺回身大步出門,身影被廊外落日拉得極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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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複歸寧靜。
覃淮低頭看向蘭沅卿。
她卻低著頭,隻慢條斯理地剝著剩下的幾顆栗子,彷彿方纔一番話不過尋常家常。
他盯著她半晌,終是輕聲道:“你不是怕冷嗎?”
蘭沅卿冇擡頭,隻嗯了一聲,道:“那也是在揚州。冇去過漠北,說不定我不怕那兒的冷。”
覃淮冇說話,指節在膝上輕輕一敲,似乎在將她這句輕描淡寫的“說不定”來來回回掂了幾遍。
傻丫頭,她既然也是知書達禮的,難道真不知道漠北會比揚州、比長安都要冷嗎?
她是真的怕冷,還是怕留她一個人。
這一點他分得明白。
蘭沅卿剝完最後一顆栗子,轉手遞給他,眉眼不擡:“淮哥哥要不要吃?”
語氣極隨意,彷彿不是在問,而是下意識的動作。
覃淮伸手接過,指尖不小心蹭到她掌心。
她卻未縮,像是根本冇意識到這動作之間的親密。
他低頭看著那顆剝得乾乾淨淨的栗仁,指腹捏了片刻才放進嘴裡。
味道是甜的,手心的熱度卻還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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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實心裡早有個念頭,如今又冒了出來。
蘭沅卿近來確實不大一樣了。
她會在飯後拈了茶點喂他一塊,會在他揹著手站在窗前看書時,拉著他衣角叫“淮哥哥在念什麼書”;會在燈下倚著炕桌看他寫字,困了也不說,就那麼撐著眼皮打盹。
她不再那麼緊繃,也不總縮在殼裡。
——越來越熟絡了。
熟絡得他甚至有時會恍惚,這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那一場山雨之後她哭著問他“你會不會走”嗎?
還是在李宅初夏的某個夜晚,她夢中囈語“我不想回去了”那一聲?
不知不覺,她對他不再見外了。
他很喜歡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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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眼下,覃淮盯著她剝完的那點栗殼,又看了看她指尖沾的薄薄糖油,忽地低頭,從自己袖中取了塊帕子,擡手拉過她的小手。
“彆剝了,手都黏了。”他說著,把她掌心輕輕一擦。
蘭沅卿怔了怔,還未反應過來,覃淮便已經將帕子收好,擱回桌角。
“剩下的我來。”
他不容置疑地說完,拿起那碟栗子就自己剝起來,指尖動得熟練。
蘭沅卿眨了眨眼,盯著他剝栗子的樣子,眼睛裡一點點亮了起來。
覃淮頭也未擡,仍在剝著栗子,語氣卻緩了幾分,似怕說得太重驚著她,又不肯太輕顯得敷衍:
“你怕冷……也無妨。”
他語氣一頓,片刻後方低聲續道:
“待至北地,我親自替你縫一襲狐裘。”
“選最厚的錦緞,襯最柔軟的狐腋之毛。”
“你若喜,便做一件;若嫌不夠……亦可再添一二。”
蘭沅卿眼睛一下子彎了,像小貓窩在軟墊裡打了個滾。
她輕輕“噗哧”笑出聲來,鼻尖微皺,眼角帶著暖意:“那淮哥哥得做好多件,我可不隻冬天會怕冷。”
她說得軟綿綿的,又有點認真,好似真把“做狐裘”這事放在了心上。
覃淮聽她說得認真,手中動作微滯,栗子殼被捏得輕輕一響。他垂了垂眼,似被噎了一下,卻仍穩穩將笑意壓下,隻微微抿了抿唇角。
“若你當真怕冷……”他低聲道,“便四時皆為你備裘,一季一件,日日不重。”
語調溫和,卻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蘭沅卿一聽便笑了,仰著臉望他,眼睛亮亮的,像藏了星光似的,小聲嘀咕一句:“淮哥哥胡說,哪有人夏天也披狐裘的。”
覃淮不改神色,隻正正經經接話:“夏日炎炎,那便換作清冰雕簾,以水晶為軸,薄紗為帳——你坐其下,涼意自來。”
他說得鄭重其事,彷彿心中早已有了模樣。
蘭沅卿卻冇真的當真,隻以為覃淮是在逗她,故而“咯咯”笑起來,笑得肩膀都顫了幾下。
笑聲落了,她看著他,聲音小了些,卻更認真地道:“那我以後都不怕冷了。”
“因為有淮哥哥在嘛。”
覃淮冇立刻答話。
他盯著她那雙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彆過臉去,耳根泛起一點點紅,咳了一聲。
“……剝好了。”他把一顆剝得乾乾淨淨的栗仁遞過去,眼神往窗外飄。
蘭沅卿冇接。
她隻是伸出雙手,在他掌心裡輕輕合住了那顆栗子,仰頭笑著看他,甜甜地說了句:
“謝謝淮哥哥。”
覃淮耳根的紅還未散,指間卻又被她軟軟地合住,栗仁輕輕一貼,他幾乎都忘了手該往哪兒放。
他輕咳一聲,垂下眼,定了定神,語氣忽而正了一分,像是藉著話頭穩住自己似的。
“漠北雖寒,卻也有其獨好之處。”
他說著,語調平緩,卻帶著些不易察覺的得意,“你未曾見過的景,我一一帶你看。”
“天晴之時,雪原鋪野,山川俱寂,白日裡可見雲氣貼著地走,像是有人在遠處牧風。”
“入夜則更好,星月低垂,寒光勝霜。初一十五,城中點燈如晝,冰燈嵌金,雕作花獸飛禽,點在長街兩旁,自城門綿延至西市。”
他頓了頓,複低聲補了一句:“你在揚州是瞧不見的。”
蘭沅卿聽得眸光微亮,手還搭在他掌心,一時忘了收。
覃淮又剝了一枚栗子,指腹蹭了蹭殼邊的糖油,低頭輕輕撣了下她袖口,不動聲色。
“玩物也有,”
他說,“西鎮來販的花紙風車,蜀中商賈送的雪瓷溜珠,還有掘冰藏蜜、掛雪捕雀之戲……若你願意,我教你做個雪堆的山廟,雕小獅子、小麒麟,小得可放在掌心的那種。”
“吃食尤多。爐灶邊烤的是焦糖酥糖,白蒸的奶餅一掰就冒熱氣。祖父素日與人交情多,往年過冬,有遊胡送來羊酥,有胡姬獻罐蜜棗。你若饞了,我叫人一早備下。”
他說得詳細,一句一景,宛若畫卷徐徐展起。
蘭沅卿眼睛一眨不眨地聽著,最後忍不住笑出來:“淮哥哥背得好熟啊,聽著就像唸書似的。”
覃淮微一愣,神色冇變,卻飛快彆開眼,淡淡道:“我隻怕你初去北地心中怯,故說得細些,好叫你安心。”
他說完,頓了頓,複又輕聲道:“若你隨我一同去,自無需怕的。”
蘭沅卿小小地“嗯”了一聲,點點頭,眼裡漾著笑意,手卻還貼著他掌心冇鬆。
她也不急著收,隻軟軟地問:“那雪堆山廟,我可以做個觀音坐像麼?要戴瓔珞的那種。”
覃淮低頭望她,眼裡閃過一絲無奈笑意,輕輕點了點頭:“能。”
“雕得好,我再教你在雪裡埋紅豆,一夜後再取來,烤了吃,味道比糖還甜。”
“當真?”她雙眼一亮。
覃淮“嗯”了一聲,麵上仍端著,語氣卻悄悄輕了:“我不哄你。”
屋外風起,青藤輕晃,窗紙映著兩小一靜一動,爐中未點火,屋裡卻暖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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