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郎君逼瘋魔 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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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
卻說覃承道言罷,眸中微光未斂,笑意不濃,卻極穩。
那是年長者慣有的審視之後的認可,不多言、不重語,隻靜靜看著那小小的姑娘,像在慢慢咀嚼一味溫和的藥。
蘭沅卿站得筆直,小手垂在身側,衣袖微掩。她眼神並不遊移,隻偶爾擡眸看一眼老人,又迅速垂下。
廳中靜了一息。
覃承道將茶盞往旁一擱,似是不經意般問了句:
“前些日子,我在舊書閣中翻出一卷殘簡,抄著《墨池記》上幾句舊話。”
他說著頓了頓,望向蘭沅卿,語氣輕緩,“那話說,王右軍學書,臨池積墨成池。你年歲雖小,卻禮數極穩,可曾習字?”
蘭沅卿微點了下頭,語聲清清淺淺,卻規規矩矩:“回老大人,小女每日辰初開卷,未時收筆,自三歲啟蒙起便未曾斷過。”
“哦?”
覃承道微挑眉,眸光略有些轉深,“學的是哪一脈的筆法?”
“起初學鐘繇《宣示表》,後轉臨《蘭亭》與《祭侄》。家父說小楷可正心,行書可養氣。”
“《祭侄文稿》?”
覃承道頷首低歎,“小年紀便寫得那樣的字,筆鋒若沉,心氣必不輕。”
蘭沅卿聞言,認真想了想,才低聲答道:“方纔初學,隻覺筆勢縱橫,似亂而難靜。後來家父點晚輩一語,說是‘書中有哭’,晚輩才知它不是寫給人看的。”
她說得很穩,但末了仍有些遲疑,像怕說得不合。
不知道淮哥哥的祖父會不會不喜歡她這樣讀書讀的多的女郎……萬一覺得她是個書呆子,那可就不好了……
“那你寫出了哭冇有?”
老者眼角微彎,語中帶笑,卻不急著逼問,隻帶著一絲和氣的試探。
蘭沅卿猶豫了一息,才小聲道:“……筆未能達意,情也未儘。但寫得多了,心裡有時會發酸,倒不知是不是那種‘哭’。”
她說得略帶幾分文氣,卻也並非賣弄,是那種小孩子認真揣摩了長輩話頭後,說出的最穩妥回答。
覃承道聽罷,竟笑出了聲,低聲道:“比好些自詡沉穩的兒郎說得還中些。人心太急,字就浮。”
他話才落,旁側一直靜立不語的覃淮忽地輕輕動了一步。
少年神色不變,語氣亦穩,卻略帶一分刻意的從容:“祖父說得極是,沅沅雖小,但性子比常人沉得住氣。”
說罷,他語音稍頓,目光微轉,像是隨口接了下去:“今兒個晨間我聽溫伯說,昨夜雁門關下起了雪,巡騎回報,積雪已有寸餘。”
“邊軍營中未必有足炭,前日送去的那批新棉,也不知是否已達前線。”
他這番話扯得正經,語氣中帶著少年人的關心,若不細察,還真像是隨勢說到邊務上頭。
可實則,那一句“沅沅雖小”,纔是他暗暗心虛的——
這堂上的話頭一轉轉到她身上,他便怕她應對得緊,便怕她站得久了累,便怕自家祖父問得多了,將這纔剛剛熟些的小姑娘給問怕了。
覃承道卻隻是低低一笑。
這小子,小小年紀,就懂得護姑娘了。
他並未接孫兒那番話頭,隻慢條斯理地擡起茶盞,略抿一口後,緩緩開口:“雁門關的事,自有邊將打理。”
“你不去邊中也已數月了,倒是話裡話外,像是比咱家文官還文。”
他說得不重,語氣裡也冇半點責意,隻帶了點打趣意味。
說罷,覃承道收回視線,未再看孫子,隻輕輕啜了口茶,半晌才又像隨意問了一句:
“方纔說你讀《蘭亭》,那你喜王羲之哪一句?”
蘭沅卿怔了怔,睫羽微垂,像是在回憶。
片刻,她才小聲開口:“‘固知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
說完,她似又覺得單薄,補了一句:“初時念來隻覺文義奇峭,後來家父言說,王公寫此句時,才四十出頭,便歎人生無常,是因為他嘗過‘傷逝’。”
覃承道微微挑眉,似有幾分意外。
“你讀得懂?”
蘭沅卿搖了搖頭,認真地說:“不大懂。但晚輩知道‘傷逝’是心裡頭冷的事。家父說,若字能寫得冷,便是心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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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中靜了一瞬。
半晌,覃承道盯著她的目光微頓,才終於緩緩點頭,道了句:“是個好孩子。”
知分寸、懂進退,又還是這麼個年紀,已經強過許多人了。
他話鋒一轉,又望向覃淮,慢聲吩咐:“二郎啊,你陪她坐坐,等午後時辰,我叫人再送點南邊口味的點心來。”
“是。”覃淮應得極穩。
覃承道又看向蘭沅卿,語氣慈和幾分:“蘭小娘子,府裡若有不便之處,儘管與二郎說。咱鎮北侯府,雖規矩大,卻也不拘小節。”
蘭沅卿恭敬行了一禮:“多謝老大人教誨,小女記下了。”
她話方落,仍是規規矩矩地站著,並未就座。
襦裙攏膝,小姑娘姿態極安靜,像棵被雪覆著的丁香,不爭、不擾,便連一身溫順裡都透著幾分教養出來的自持。
覃承道看著她,似也未催,隻緩緩撫了撫鬢邊的雪白鬚角,眼中含笑未明。
一旁的覃淮卻終於開了口,聲氣低沉,從容而穩:“祖父。”
他微微前行半步,眼神卻是落在蘭沅卿那始終挺直的小小身影上,語氣聽著仍舊端正:“沅沅舊疾在腳,雖已痊癒,卻不耐久立。”
“冬日寒涼,倘若能坐下歇息,抱一爐暖物,也可避風防寒。”
他言辭雖溫,但話中那句“舊疾在腳”一出口,竟帶著幾分護短的意味。
“還望祖父允她就座。”
這一句說得極恭,卻又極有分寸。
覃承道擡眸看了他一眼,眼中光色微動,竟忍不住笑了兩聲。
“好嘛——”
他伸手又撫了撫鬍鬚,語氣裡含著幾分調笑:“二郎這一趟南下,倒是長進了不少,知道護人了。”
說到此處,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覃淮,眸中笑意更深:“從前我記得,有誰見了彆人家孩子哭,也懶得管一聲的。”
覃淮聞言,耳根處似隱隱泛紅。
他神情未動,仍是筆直立著,隻是抿唇不語,眼神卻直直地望著祖父,不肯退讓半分。
那眼神像是在說:祖父,您就讓她坐罷。
覃承道見他這模樣,像是故意氣他似的,歎了一聲,擺手笑道:“罷了罷了——”
“蘭小娘子你且坐吧,免得有人心疼得緊。”
這話一落,蘭沅卿便也聽出了其中幾分調笑意味。
她小臉一紅,微一福身,垂首低聲道:“謝老大人。”
那語調仍規矩,但眼角的緋紅卻因室外冷風未散,在暖廳中熏得愈發輕顯。
她坐下時,動作極輕,襦裙曳地微響。
覃淮見狀,也隨之落座,在她身側半步之隔,隨後極自然地俯身一側,擡手替她將堆疊的小襖裙襬輕輕理順,又替她從幾旁取了一隻紅泥小爐,安置在她腳邊。
蘭沅卿小聲說:“不涼的,不必……”
“規矩是得講,暖也得講。”他低聲迴應,像是一本正經,又像是帶著一點故意的篤定。
這一幕落入覃承道眼中,他端著茶盞,一時竟笑得收不住。
真是長大了。
他撫著鬍鬚搖了搖頭,一麵起身,一麵道:“行了,你們兩個,慢慢坐著。我也該歇息一會兒了。”
說著,他攏了攏衣袖,轉身往後堂而去。
臨出門時,腳步微頓,卻又似乎是隨口吩咐:“午後溫生會送書冊來,是你那幾本舊稿,也讓蘭小娘子一併看看。多識幾人筆意,於她有益。”
“是。”覃淮起身一禮,聲音沉穩。
“謝老大人。”蘭沅卿亦是輕聲應道。
待人影遠去,門簾再垂,堂中隻餘暖爐氤氳,銅壺咕嘟,香菸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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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影輕垂,簷外天光未濃,廳內卻靜暖如春,紅泥爐中炭火時而“啪”一響,似是在迴應這室內初起的靜氣。
榻下暖氍毹絨軟,桌上果點新至。
溫伯纔剛安排人送來兩碟點心,是北地常見的,一盞酥梨粲糕,一盤蕎麥棗泥糰子。
前者糕體細密,梨香沁骨,透著微微霜氣;後者則色澤烏潤,皮薄餡滿,咬口綿糯。
覃淮替蘭沅卿將爐子挪近幾寸,又將那盞銀胎小盅中熱好的豆乳輕輕遞至她手邊,才低聲道:“可站得久了?累不累?”
蘭沅卿捧著盅子,手指貼在溫熱的器壁上,搖了搖頭,語聲輕軟:“我又不是紙人,怎會站這幾步便累了?淮哥哥你多心了。”
覃淮聽了這話,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原來我這番好意,竟被當作驢肝肺了。”
意味不明,蘭沅卿還以為他生氣了。
“不是的!”
蘭沅卿幾乎是急了似的,忙擺擺手,聲音輕輕,“不是的不是的,淮哥哥你關心我,我自是歡喜的。隻是老大人在上,我若不端肅些,萬一惹他老人家不喜……”
說到此處,她聲音頓住了,像是心底起了個小疙瘩,雖未說完,已將心思全然掖進眼裡。
覃淮看著她微垂著眼的樣子,忽地唇角一動,像是冇忍住,輕輕地笑了一聲。
他擡手,極自然地將那一縷落至她鬢邊的碎髮撥到耳後,指腹輕輕一揉,像是安撫,又像是調笑。
“你不必害怕。”他說,聲音極低極穩,“祖父一定會喜歡你的。”
蘭沅卿偏了偏頭,眉心輕蹙,低聲道:“可……我並不識他。他也不識我。我方纔說的那些話,全是心中所思,並未揣摩迎合……若他並不喜歡呢?”
這話說得極實,帶著小心翼翼的誠懇。
覃淮聽得一怔,眼神卻也跟著緩了。
他望著她那認真而又略顯迷茫的小臉,唇角輕輕一抿,而後忽地低聲道了一句:
“因為你是我所喜之人,我家中人自然也會喜你。”
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怔住了。
那聲音像是從心底自然滾出來的,未經思量,未加遮掩,落在暖香彌散的空氣裡,竟帶出一種極輕極柔的燥熱。
蘭沅卿原本還在專注聽他說話,聞得這一句,整個人彷彿被什麼輕輕點了一下,睫毛抖了一抖,連握著豆乳的小手都頓了頓。
她睜著眼睛怔怔看著他,一時間,竟連話也忘了說。
而覃淮在那句“你是我所喜之人”出口之後,自己也怔了片刻,過了幾息才低下眼,唇角動了動,像是想要收回,卻發現已然太遲。
其實他隻是想說自己看蘭沅卿很是順眼,也很是喜歡有她這麼個小妹妹……
可為何嘴裡的話出了口,怎麼就變了個味道……
一時間,他也不知是該開口解釋,還是該閉嘴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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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就這麼對坐著,一個不語,一個不敢語,廳中靜得隻餘炭火微響。
也不知沉了多久,忽聽廳外“吱呀”一響,門簾被人一把揭開,隨即便有一道爽朗極了的男聲傳了進來:
“好啊好啊!”
聲音一出,就像一盆水潑進一鍋炭裡,“哧啦”一下,滿屋子的熱意都被打散了個乾淨。
那人踏雪而入,身著鶴紋白袍,腰佩墨玉,眉眼俊朗而張揚,聲音裡自帶幾分笑意:
“纔剛祖父還與我說,二郎你在外頭怕是討了個媳婦回來,我還笑他胡說——如今看來,果然不是空口胡謅!”
“是了是了,今兒個總算是親眼見著了——真真有了。”
這話一落,蘭沅卿便是一整張臉“騰”地一下紅透,整個人跟小貓似的躲在覃淮身後,小聲喚了句:“……淮哥哥。”
而覃淮的臉色未變,眼神卻倏地轉冷,像要把自家長兄那張笑得太放肆的臉從屋裡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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