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郎君逼瘋魔 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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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火
……至同源堂時,院內早已打點妥帖。涼棚下置了竹榻軟墊,藥爐咕嘟嘟地響著,幾名小廝在旁輕手輕腳地端水送藥。
趙升被安頓在內堂,身上傷口重新裹好,又服了幾劑安神順氣的湯藥,臉色才略微泛出一絲血色。
蘭沅卿坐於床榻旁的紫檀圓幾後,指間摩挲著那封李三爺的字絹,良久未語。
覃淮立於屏風之側,負手而立,目光靜靜落在趙升身上,沉思未語。
趙升緩了氣,掙紮著要坐起,蘭沅卿卻先開口:“你既肯信我,就不必如此拘禮。你說你逃出時,三表舅手中還握著一封密函——那封信,可還記得是寫與誰的?”
趙升喉頭滾動,輕聲道:“是寫與馮炳之馮大人——當年在兵部為右侍郎,後外調揚州巡檢使……”
“那人曾為三爺舊交,少時同窗,俱是出身寒門,極講義氣。三老爺一向言他‘言不妄出,事不茍為’。”
趙升說到此處,聲音微啞,目中映著昏黃燈影,一時間彷彿回到了那夜風雨突變之時,滿是血色的走廊、垂落的藥盞、李三爺伏案未冷的手。
他低頭,片刻後方纔續道:“三爺原本是想將那十三車軍資被調賬而未出之事,暗中托馮大人上達兵部本堂。可那晚……那封密信還未送出人手,他便先倒下了。”
蘭沅卿低頭撚著那緞布裹的絹信,輕聲問:“這十三車東西,如今還在?”
趙升點了點頭,語氣轉為凝重:“三爺命人暗設夾層,在南三號倉東牆之內,藏著那批雪絨與藥酒。”
“奴才……奴纔是跟著他一塊兒布的,連賬本上的銷出時間,都是按大房提供的假單子回填。”
蘭沅卿神色越發凝定,輕聲道:“所以,兵部來查倉,也查不到那批東西。”
“正是。三爺是想吊出幕後之人。”
趙升望她一眼,“他心裡早有數,兵部口令突然臨案查倉,又來得如此急促,不是大房一句話就能辦下的事。”
趙升話音未落,便又緩緩坐直了些,麵上神情凝重,像是權衡許久,終於壓低了聲氣,道:
“其實……奴才還有一事,一直藏在心裡,不敢妄說。可眼下見了小姐,若再不說,怕是真將這條命白撿了。”
蘭沅卿聽得他語調異樣,眉頭輕輕一挑,卻並未言語催促,隻朝他點了點頭。
趙升低聲道:“那日三爺倒下之後,我遵三爺意思趁夜逃出李宅,原本隻想躲至南鄉先尋舊識避避風頭。”
“不想連夜間便覺有人追蹤,一路逃至蘇州,幾番易容改道,終是安身下來。”
“這些日子,奴纔不敢閒著,想查查那碗湯的來路。”
“三爺臨終前唇色青紫,齒縫泛白,是‘慢綿’之毒,需以紅喉草、膽香、熟附子合藥熬製,再以溫酒沖服方可致人不醒不覺。”
覃淮聞言輕輕蹙眉:“你查到了這些藥的出處?”
趙升緩緩點頭,語氣一字一句,極是凝重:“奴才請了本地醫館的舊人查了藥性,又借了藥鋪采買簿子細細對照。幾番周折,總算查出一條明路——”
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五月初三那日,蘇州‘玄暘莊’有一筆藥材出貨,數目不大,卻配得極巧,紅喉草三兩,膽香一錢,熟附子半斤,俱是慢綿之毒的原料。”
“這本也罷了,可取藥之人,是李家二房的舊隨,王順——”
蘭沅卿蹙眉,“你確定麼?”
“奴才親眼見過一次,是他。他取藥時戴了帷帽,口音刻意壓低,但他手指舊傷與耳側胎痣,奴才怎會認錯?”
趙升語氣堅定,又道:“那莊子在蘇州南郊,是家傳三代的藥圃,與尋常藥鋪不同,不賣散客,也不開門市,尋常人根本不知其名——”
他話未說完,蘭沅卿眼神微動,低垂了眉。
“玄暘莊”……那似是她那位外祖母孃家的私莊之一。
這些年來,她本不與外祖母親近,可早先卻在外祖父的賬冊上看過,外祖父每年都會支一部分銀子資助這個莊子,她問過一回,李老爺也冇瞞她。
故而這才得知。
她未露聲色,隻將那點動容藏於眸底,指節卻輕輕叩了兩下桌麵,似在默記。
她知這事未必與外祖母相關……畢竟大房的兩個舅舅拿了李家家產,難道與外祖母有什麼好處?
或許隻是二房藉著李家舊交名目疏通取藥,但她亦知,這筆賬終究須與外祖父細細交代一番。
覃淮站在旁側,眉宇間浮著沉思。
他聽得出這“玄暘莊”似非尋常之地,卻並未問出口,隻輕聲道:“那筆藥,是在五月初三出的,距李三爺出事,不過十日有餘。”
“是。”趙升點頭,聲音低沉,“王順三日前來,五日前回揚州。再算上熬藥配湯的時日,時辰全合。”
他望向蘭沅卿,目中帶著一抹忐忑:“小姐,奴才知這些話分量不輕,但若真要翻案……恐怕也得這條命去賭了。”
蘭沅卿緩緩擡眸,眸光清澈如水,卻有不容動搖的篤定:“趙叔,你今日既能說出這些,便已不是孤身一人了。”
“你放心,案子查到如今,遠思表哥的清白已有七八分能證——”
她看了覃淮一眼,繼續道:“隻是三表舅之死,還差這臨門一腳。”
“你這幾日需好好將養,待你養足了精神,便隨我們一道回揚州。”
“你若肯站出來,將你親眼所見、親手所得寫成供折,當堂作證,便是最好的。”
趙升眼圈微紅,連聲道:“奴才願意,願意隨小姐赴揚州,為三爺與小三爺討一個公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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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蘇州城中燈火稀疏,偶有一兩聲更鼓迴盪在靜夜之中。
蘭沅卿與覃淮從同源堂出來時,天色早已暗透,院外候著的馬車也早備妥,車前燈籠明滅,映著簷角一縷淡金的微光。
她回頭望了一眼醫館後院那扇掩著的門,心中微動,又吩咐跟來的婆子:“照看趙叔的那幾個,輪夜守著,藥不能停,飲食須淨,若有一絲一毫差池,回南園自領罰。”
那婆子忙應了,福了福身子,領著兩名小廝便往後院去了。
蘭沅卿這才扶著覃淮的手登上車廂。軟墊輕晃,車簾一掩,外頭風聲便儘數隔了去。
車輪緩緩滾動,碾著青石街麵,一道道淺痕在馬蹄後隱冇。
她未言語,半倚著車壁,眉目清冷,神情卻深藏著某種遊絲般不絕的思緒。
覃淮看著她,片刻後忽而輕聲道:“如今李遠思的案子脈絡已清,李三爺之事也有了著落,你怎還是這般愁容不展?”
他語氣溫緩,帶著一點刻意的調笑,分明是明知故問。
蘭沅卿眼角未動,隻將目光投向車窗外那一點搖晃的燈影,淡淡道:“你當真不知我為何憂心?”
覃淮不語,隻低頭看她一眼。
她忽而一笑,極輕,卻也極冷。
“你曉得‘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
“如今看似局勢已穩,實則不過是擒了幾條枝葉,卻動不得根。”
“案牘是清了,軍資是找著了,可那筆藥的來處……你我都知,不該輕易放過。隻是這局……越翻越大,牽的是鎮北侯府、牽的是兵部舊印,若真往下追,到底要撬動哪一角基石?”
“我雖非朝中人,也不懂什麼黨爭朝政的,卻也曉得——有些事,起了頭,便難再收。”
覃淮聽了,沉默片刻,終還是伸手替她撥了撥鬢邊髮絲,語聲輕緩如常:“莫要想太多。”
說罷,他手指落在她額角輕揉了兩下,又漫不經心似的道:“今兒你在永泰行選的那塊水碧緙帛,我看著倒極好。”
“依我瞧,你衣裳那般多,也不必再做衣裳了,不如給我,我替你做個香囊。”
蘭沅卿一怔,回頭看他一眼,眸中已有了笑意。
她當然知道他是在故意轉移話題,她不拆穿,也樂得順水推舟,眸光一挑,語帶幾分俏皮:“你做香囊?可莫要糟踐了我那匹好緙絲。”
“再說了,你做的香囊向來歪歪扭扭,針腳疙瘩,縫得比田裡的瓜藤還亂,我若真帶出門去,豈不讓人笑話我冇眼光?”
覃淮聞言挑了挑眉,似是無辜又似是好笑地看她一眼,忽而道:“嫌我做得醜?”
他話未完,便擡手指了指她腰間那隻香囊,眼神似笑非笑:“那你如今腰間掛著的,又是誰做的?”
蘭沅卿下意識低頭,那香囊素色緞底,邊角用的是初春嫩柳色絲線,雖不華貴,卻極眼熟。
她咳了一聲,彷彿想掩飾什麼似的擡頭瞪他一眼,嘴硬道:“這隻……若不是你那年頭一回做香囊把手紮得血淋淋,我一時心軟留下了,你以為我真願意帶著?”
“你那香囊上的荷葉縫得像小餅,連香灰都撒出來了。”
覃淮聞言笑出聲來,眸中卻儘是溫意:“可你還是一直帶著。”
蘭沅卿哼了一聲,彆開臉去,耳尖卻早染上一層淺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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