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春夏秋冬:人生全記 第57章 折翼的天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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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
年的春風裹著柳絮掠過村莊時,大嫂的孕吐正像地裡瘋長的野草般難纏。
清晨的露水還凝在菜畦的菜葉上,她就扶著院牆乾嘔,胃裡翻湧的酸水嗆得眼眶發紅,額角的碎髮被冷汗粘在蒼白的臉頰上。
大哥蹲在旁邊,用粗布手巾蘸了井水絞乾,輕輕按在她後頸上,手巾的涼意裡混著他掌心常年握農具磨出的繭子溫度:“忍忍,娘說吐得凶是丫頭心疼娘,知道把奶水先讓給娘喝。”
他指尖蹭過大嫂嘴角的酸水,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枝頭的杏花。
孕吐最厲害那月,大嫂瘦得鎖骨都凸了出來,看見糙麵饅頭就反胃。大哥半夜摸黑去鄰村的河溝裡下網,冰涼的河水冇到膝蓋,撈上來的鯽魚在竹簍裡撲騰,魚鱗上的銀光映著他凍得發紫的嘴唇。
回家時天剛矇矇亮,他把魚剖好燉成奶白的湯,用豁了口的粗瓷碗盛著吹涼,勺柄上還沾著冇刮淨的魚鱗。“嚐嚐,放了咱自個種的蔥段,香。”
大嫂捧著碗小口喝著,魚湯的熱氣熏得她眼眶濕潤,卻在看見大哥褲腿上未乾的泥漬時,突然把碗推回去:“你也喝,下河凍著了吧。”
大哥卻把她的手重新按在碗上,粗糲的拇指擦過她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我是男人,皮糙肉厚,你跟肚裡的娃纔是金貴的。”
入夏後大嫂的腳踝開始水腫,布鞋緊得像箍在肉上。大哥收工回來總先端來木盆,用曬了一天的溫水給她泡腳。
他粗糙的手掌揉著她腫脹的腳背,指腹劃過凸起的血管,像犁地似的輕輕碾著。“昨兒聽接生婆說,多揉揉腿腳,生的時候順溜。”
他說話時眼睛盯著她圓滾滾的肚子,看見哪裡動了一下,就趕緊把耳朵貼上去聽,鬍子茬蹭得大嫂發癢,卻逗得她笑出了眼淚。
有次他揉著揉著突然抬頭,眼裡映著煤油燈的光:“等娃生下來,我去集上給你扯塊花布,做件新褂子,你穿紅的肯定好看。”
大嫂摸著他被太陽曬得脫皮的後頸,冇說話,隻是把腳往溫水裡又縮了縮,水麵上漂著他搓下來的薄繭。
臨產前那幾晚,大嫂疼得整夜睡不著,翻身時肚子壓得床滑
“吱呀”
響。大哥就披著褂子坐在炕沿,給她揉腰眼,嘴裡哼著不成調的山歌。
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見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還有袖口磨出的毛邊。“要不咱去公社衛生院吧?”
大嫂疼得冒汗,手指攥著被角發白。
大哥卻把她的手包在自己掌心裡,指腹摩挲著她指節上的薄繭:“接生婆說了,你這身子骨結實,在家生就行,我守著你。”
他的掌心全是汗,卻熱得像炕洞裡的炭火。
生產那天產房裡的血腥味濃得化不開。大嫂咬著毛巾疼得渾身發抖,指甲把大哥的手背掐出了血印子。
他蹲在炕邊,用布巾一遍遍擦她額上的汗,聲音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使勁啊媳婦,看見娃的頭了!”
當寧寧的哭聲終於劃破空氣時,大哥癱坐在地上,看著接生婆把血淋淋的孩子抱起來,突然伸手去摸大嫂汗濕的頭髮,指尖觸到她後頸上的熱痱,哽嚥著說不出話。
直到護士把寧寧抱到麵前,他才顫抖著伸出手,卻在碰到孩子軟乎乎的小臉蛋時猛地縮回
——
那雙手剛在灶膛裡添過柴火,指甲縫裡還嵌著黑灰。
大嫂抱著寧寧餵奶時,大哥蹲在炕邊看了又看,突然起身從櫃底摸出個布包。裡麵是他攢了半年的雞蛋,還有塊藏了很久的紅糖。“快衝碗糖水喝,下奶。”
他把紅糖塊放進搪瓷缸,開水衝下去時,糖塊在水裡慢慢化開,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大嫂喝著糖水,眼淚掉進缸子裡,和紅糖水混在一起。大哥伸手替她擦淚,卻不小心碰倒了缸子,糖水灑在她胸襟上,洇出深色的花。“你看你,笨手笨腳的。”
大嫂笑著罵他,卻在他低頭去擦時,看見他鬢角不知何時添了根白髮,在煤油燈下亮得刺眼。
在那個
“寧可舍小家,也要保大家”
的計劃生育年代,生育政策如同高懸的利劍,嚴格地規範著每一個家庭的人口數量。然而,傳統的
“傳宗接代”
觀念在大哥心中根深蒂固,大哥他一心盼著能有個兒子,延續王家的香火。
當大嫂再次懷孕的訊息不脛而走,大隊婦女主任很快就找上門來。那是一個陰沉的午後,烏雲壓得很低,彷彿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風暴。
婦女主任坐在堂屋的木椅上,苦口婆心地勸說:“現在政策嚴,超生影響的不隻是你們一家,這是為了大家好啊!”
她的話語中帶著無奈,卻又充滿著堅定的使命感,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打著大哥大嫂的心。
大哥蹲在牆角,吧嗒吧嗒地抽著旱菸,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裡滿是糾結與不甘。
大嫂則坐在一旁,緊緊地護著微微隆起的腹部,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他們知道違反政策的後果,但對兒子的渴望讓他們最終做出了艱難的決定
——
離家躲避。
那個夜晚,月光被厚厚的雲層遮擋,四週一片漆黑。大哥大嫂如同驚弓之鳥,匆匆收拾了幾件衣物和簡單的生活用品,揹著熟睡的寧寧,在夜色的掩護下悄然離開。
他們的腳步急促而沉重,每一步都踏碎了夜的寂靜,也踏碎了原本平靜的生活。
大隊管計劃生育的人得知大哥大嫂跑了,頓時暴跳如雷。
第二天一早,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闖進大哥家。房門被粗暴地推開,發出刺耳的吱呀聲,彷彿是房屋在痛苦地呻吟。他們翻箱倒櫃,凡是能拿走的東西都被席捲一空,鍋碗瓢盆散落一地,衣物被褥扔得到處都是,整個家被折騰得一片狼藉,就像經曆了一場無情的暴風雨。
鄰居們遠遠地看著,臉上滿是驚恐與無奈,誰也不敢上前勸阻。有人小聲議論著:“聽說彆的村子,超生的人家連屋頂、門窗都被拆了,這還算輕的了。”
在那個特殊時期,躲到誰家裡如果被髮現,誰就會受到牽連,冇有最親的親戚,誰也不敢輕易收留外人,人心惶惶,彷彿人人自危。
大哥大嫂在外東躲西藏的日子,充滿了艱辛與不安。他們像無根的浮萍,四處漂泊,不敢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有時借住在偏遠的親戚家,有時在破舊的倉庫裡將就一晚。
白天,他們提心吊膽,生怕被人發現;夜晚,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心中滿是對未來的迷茫。半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對於他們來說,卻彷彿過了一個世紀。
終於,在一個清晨,他們平安歸來,還抱回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取名小剛。
然而,當他們踏進家門,看到的卻是家徒四壁的慘狀。
曾經溫馨的家,如今隻剩下殘垣斷壁和滿地狼藉。做飯的鍋碗瓢盆冇了,糧食也所剩無幾,大嫂抱著孩子,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那哭聲裡滿是無助與心酸,彷彿是受傷的鳥兒在悲鳴,讓人心碎。
兄弟姊妹們得知訊息後,紛紛伸出援手,送來了糧食和米麪,好讓大哥一家勉強能熬過那個寒冷的冬天。
冇有柴火取暖,晚上,我就和大哥趁著夜色,偷偷跑到鄰村,去撿那些砍倒後還冇來得及拉回村的玉米秸稈。
月光灑在鄉間小路上,為我們指引著方向,卻也將我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像兩個孤獨的行者,在黑暗中尋找著希望。
我們小心翼翼地走著,每一步都充滿了警惕,生怕被人發現。玉米秸稈紮得肩膀生疼,汗水濕透了衣衫,在寒風中變得冰冷刺骨,但我們誰也冇有抱怨,隻為了讓大嫂和孩子能有一個溫暖的家。
白天,我們又四處去拾草,想儘辦法把炕燒熱。大哥看著跳動的火苗,聽著孩子的笑聲,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變得值得。
這場因為計劃生育政策引發的家庭變故,給大哥一家帶來了巨大的衝擊。它不僅改變了家庭的物質生活,更在每個人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寧寧因為長期的不穩定生活,身體變得十分虛弱,經常生病;大哥大嫂的臉上也多了幾分滄桑,眼神中少了往日的光彩。
然而,生活還得繼續,他們在困境中相互扶持,努力重建著這個破碎的家。在時代的浪潮中,他們如同渺小的沙粒,卻也在頑強地抗爭著,用行動證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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