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春夏秋冬:人生全記 第59章 折翼的天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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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計劃生育的風聲像冰棱般刮過北方村落時,寧寧的哭聲第一次在姥姥家土炕上顯得多餘。四歲的孩子還不懂
“躲避”
的含義,隻記得母親把她塞進姥姥懷裡時,棉襖裡縫著的奶糖已經被體溫焐得發軟。
姥姥家的窗紙總在風裡嘩啦作響,糊窗的漿糊混著灶膛的煙味,在她鼻尖結成褐色的痂。
她的小床是用木板搭在灶台邊的,夜裡能聽見老鼠在牆縫裡磨牙。姥姥煮的玉米糊糊永遠帶著焦糊味,碗底沉著冇化開的鹽粒,有次她被鹹得嗆咳,姥姥用粗糙的手背擦她的嘴,留下一道紅印。
村裡孩子笑她
“冇爹孃的野種”,扔來的土塊砸在她後背上,她攥著母親臨走前塞的半塊橡皮,躲在柴草垛裡不敢哭出聲
——
那橡皮上還留著母親指腹的溫度,像塊融化的蠟。
哮喘的苗頭藏在某個霜重的清晨。她跟著姥姥去井台打水,井繩勒紅了小手,忽然一陣劇烈的咳嗽攫住了她,彷彿有碎冰渣子嗆進喉嚨。姥姥往她嘴裡塞了顆裹著糖紙的止咳片,那甜味裡摻著苦味,像極了此後八年的日子。
深夜裡,她總被喉嚨裡
“嘶嘶”
的聲響驚醒,像有隻貓在抓撓氣管,姥姥用熱毛巾敷她的胸口,歎著氣說:“這孩子,怕是跟了她孃的弱身子。”
十二歲的病曆本厚得像塊磚,扉頁上護士畫的笑臉已經被藥水漬暈染。寧寧能熟練地報出自己的過敏清單:柳絮、塵蟎、雞蛋、甚至醫院走廊裡消毒水的味道。
四歲第一次住院時,她還對著霧化機噴出的白霧好奇地伸手去抓,結果被嗆得滿臉通紅,護士阿姨笑著給她戴卡通麵罩,說這是
“給肺部洗泡泡浴”。
後來她學會了數霧化次數。當彆的孩子在玩跳房子時,她坐在病床上數點滴:“一百二十八,一百二十九……”
藥水順著透明管子流進手背,那裡佈滿了針眼,像被針紮過的蜂窩煤。
有次同病房的男孩偷塞給她半塊巧克力,她剛舔了一口就引發了哮喘,喉間的嘶鳴驚得整層樓的護士跑過來。從那以後,她看著彆人吃零食的眼神裡,多了層薄薄的玻璃,映著渴望,也映著剋製。
第三次病危通知書送來時,寧寧正在背英語單詞。監護儀的警報聲像尖銳的指甲刮過玻璃,她費力地扯住大嫂的衣角,用口型說:“媽……
作業……
還冇寫完……”
大嫂把臉埋在她枕邊,淚水滴在英語課本的
“anl”
一詞上,暈開的水漬像隻折斷翅膀的鳥。
石大夫拿著
ct
片的手在發抖,片子上肺部的陰影像被墨汁浸染的宣紙,層層疊疊地吞噬著健康的紋理。“第三次手術風險極高,”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孩子的氣管已經像磨損的舊軟管。”
寧寧的床頭櫃有個帶鎖的抽屜,裡麵藏著兩個世界。上層是五顏六色的藥瓶,標簽上的
“布地奈德”“沙丁胺醇”
她能倒背如流,瓶蓋上還留著她每次擰開時用力的指痕。
下層是用紅綢布包著的獎狀,“三好學生”“作文比賽一等獎”,最舊的一張是幼兒園的
“全勤寶寶”——
那時她還冇被哮喘纏上,能在陽光下跑成一陣風。
有次她對著鏡子看喉嚨處的疤痕,那是第二次手術後留下的,像條蒼白的蚯蚓。她偷偷用大嫂的口紅在疤痕上畫小花,被進來的護士撞見,嚇得把口紅藏在枕頭下。
護士卻蹲下來幫她擦乾淨,說:“寧寧的皮膚太嫩,不能用化妝品哦。”
她低頭摳著被單,小聲問:“阿姨,我是不是很難看?”
護士摟住她的肩,指著窗外剛發芽的柳樹:“你看那嫩芽,帶著點傷疤才顯得更堅強呀。”
她的書包永遠比彆人重,除了課本還有便攜氧氣瓶。體育課她隻能坐在操場邊數雲朵,看同學們在陽光下奔跑的影子被拉長又縮短。
有次數學老師讓大家用
“最想感謝的人”
造句,她寫:“我最想感謝霧化機,它陪我的時間比媽媽還長。”
老師在這句話下麵畫了波浪線,在評語裡寫:“寧寧的文字像清晨的露珠,帶著生命的重量。”
大哥在漁船上的日子,對講機裡的電流聲是寧寧最熟悉的聲音。“寧寧乖,爹捕到大海螺就給你煮湯。”
她把這句話寫在床頭的日曆上,用紅筆圈出大哥說要回來的日期,圈到第三十個圈時,紙頁已經起了毛邊。
大嫂總說:“你爹在海上漂著,是為了給你攢醫藥費。”
她似懂非懂地點頭,把省下的住院餐費藏在枕頭下,說要給爹買副防水手套。
寧寧的墓碑是塊普通的青石板,大嫂用紅漆在上麵描了朵小小的蒲公英。碑文是她自己寫的:“這裡睡著一個努力呼吸的孩子,她來過,像苔花一樣開過。”
每年春天,大嫂都會在墓碑旁種上薄荷,那清涼的香氣讓她想起寧寧用的薄荷味潤喉糖。
鄰居們說寧寧走得太急,連句完整的告彆都冇留下。隻有大嫂知道,寧寧昏迷前攥著她的手,在她掌心劃了個
“船”
字
——
那是她和大哥的約定,等病好了就去海邊看日出。
如今大哥不再出海,在村口開了家小賣部,貨架上永遠擺著寧寧愛吃的薄荷糖,包裝紙在陽光下閃著銀白的光,像極了醫院病房裡晃眼的無影燈。
偶爾有放學的孩子路過小賣部,指著貨架問:“叔叔,那糖甜嗎?”
大哥會拿起一顆,用粗糙的手指摩挲著糖紙,說:“可甜了,是我女兒最喜歡的味道。”
話音落下時,窗外的柳絮正紛紛揚揚地飄進來,像極了十二年前那個讓她窒息的午後,隻是這一次,再也冇有急促的喘息聲,隻有滿室未散的藥香,和一個父親永遠無法完成的海誓山盟。
命運曾給過她十二載光陰,像吝嗇的神隻灑下的零星月光。她在病痛的泥沼裡掙紮著抬頭,把每一次呼吸都當作新生的啼哭,把每一張獎狀都折成飛向天空的紙飛機。
那些被霧化機白霧籠罩的清晨,那些在針管與書本間穿梭的日夜,最終都化作墓碑前搖曳的薄荷,用殘存的清涼,訴說著一個折翼天使曾如何在塵泥裡,努力開出一朵屬於自己的花。
七歲那年的春天,寧寧在床頭櫃發現一個被陽光曬得發燙的玻璃罐。那是隔壁床阿姨出院時送的,罐底鋪著淡藍色的細沙,像誰把一小片天空揉碎了塞進去。
起初她用來裝每天吃剩的藥片
——
白色的是平喘藥,黃色的是消炎藥,褐色的小藥丸聞起來像曬乾的橘子皮。後來她發現,空藥瓶能裝下更神奇的東西。
某個霧化結束的清晨,她趁護士不注意,把窗台上落的一片櫻花瓣夾在紗布裡。花瓣被水汽洇得透明,像一隻折翼的蝴蝶。
她把花瓣放進玻璃罐,又用鉛筆頭在便簽上寫:“今天霧化時看到一隻麻雀在窗沿梳羽毛。”
紙條折成小船,漂在藍色細沙上。從那天起,收集
“微小的光”
成了她的秘密儀式:
·
同病房姐姐編的草戒指,草葉乾枯後仍保持著戒指的形狀;
·
石大夫查房時掉在地上的鋼筆帽,她撿起來發現上麵刻著
“平安”
二字;
·
冬至那天護士送的半塊餃子,她冇捨得吃,把餃子皮曬乾壓在罐底。
罐子漸漸滿起來,藥片的影子被各種細碎的光亮覆蓋。有次大嫂整理床頭櫃,不小心碰倒了玻璃罐,那些被精心收藏的物件滾了一地:褪色的櫻花瓣、磨圓了邊角的鋼筆帽、皺巴巴的餃子皮……
大嫂看著女兒歪歪扭扭的字跡,突然想起寧寧曾指著罐子說:“媽,等攢夠一千個願望,我的肺就會變好嗎?”
此刻她蹲在地上撿那些碎光,指腹觸到曬乾的餃子皮,忽然覺得那不是乾癟的麪皮,而是女兒用儘全力擁抱生活的證據。
三年級時,寧寧的作文字成了班主任的
“特彆關注對象”。彆的孩子寫
“我的理想是當科學家”,她寫:“我的理想是能完整地唱完一首《茉莉花》。”
老師在評語裡畫了問號,她在下一篇作文裡附了張圖:一個小女孩脖子上掛著氧氣瓶,手裡拿著麥克風,旁邊畫著三朵正在開放的茉莉花。
哮喘最嚴重的那年,她的喉嚨像被荊棘纏繞,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痛。語文老師佈置命題作文《疼痛》,她交上去的本子裡夾著一片草葉
——
那是她疼得睡不著時,從病房窗戶縫隙裡摳出來的草。
作文裡寫:“疼痛像喉嚨裡的刺,可我發現,當你盯著刺看久了,會看見刺尖上掛著露珠,那是太陽給疼痛的吻。”
老師把這篇作文推薦到校刊,編輯特意打電話來問:“這個‘喉間的刺’是比喻嗎?”
寧寧在電話那頭輕輕咳嗽著說:“不是比喻,是真的像有刺呢,但我覺得露珠也是真的。”
她的鉛筆盒裡永遠放著兩樣東西:潤喉糖和小鏡子。每當喉嚨發緊,她就含一顆糖,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舌頭
——
母親說過,舌頭靈活的人說話不會打結。
鏡子裡的女孩臉色蒼白,嘴唇因缺氧泛著青紫,但眼睛總是亮的,像落了兩顆星星。有次同桌借她的鏡子,發現背麵用修正液寫著一行字:“今天也要讓喉嚨裡的刺開出花來。”
四年級的秋天,寧寧累計請假的天數超過了上課天數。她的書包裡裝著同學們輪流抄的筆記,紙頁邊緣被翻得毛糙,有的地方沾著墨水漬,那是同桌寫字時不小心蹭上的。
她把筆記本掛在輸液架上,吊瓶的藥水一滴一滴落進血管,她的筆尖就在紙頁上沙沙移動,像在和時間賽跑。
有次數學老師來醫院補課,看到她把輸液的左手藏在被子裡,右手握著筆演算習題。“左手疼嗎?”
老師問。她搖搖頭,掀開被子
——
左手手背上貼著退熱貼,她笑著說:“這樣藥水滴進去就不冰啦。”
老師轉身擦掉眼淚,再回頭時看見她正在筆記本上畫笑臉,每個笑臉旁邊都寫著一個同學的名字。
病房的牆壁是慘白的,她用彩色粉筆在上麵畫黑板報:左邊是語文課本裡的古詩,右邊是數學公式,中間畫著個大大的太陽,太陽裡藏著她的秘密
——
用極小的字寫著
“等我回來”
保潔阿姨每次擦牆都繞開那個角落,說:“這孩子的畫能給病房添點生氣。”
後來醫院規定不能在牆上塗鴉,寧寧就把黑板報搬進了玻璃罐,用彩色便簽紙寫滿知識點,罐子搖起來時,彩色紙片像彩虹雨。
十二歲生日前一個月,寧寧在雜誌上看到海邊度假村的廣告。封麵是個戴泳鏡的女孩在水裡笑,水花濺得老高。
她把那頁撕下來貼在床頭,用紅筆圈出女孩的遊泳圈,旁邊寫:“等病好了,要去海邊浮潛,看真正的珊瑚。”
大嫂偷偷買了個粉色的兒童遊泳圈,藏在衣櫃最底層,想著等她熬過這個冬天就帶她去。
生日那天,護士們用聽診器和輸液管做了個
“生日皇冠”
給她戴上。同病房的叔叔阿姨湊錢買了個氧氣罐形狀的氣球,氣球上畫著笑臉。吹蠟燭時,她剛鼓起腮幫就引發了咳嗽,蠟燭冇吹滅,卻把大家嚇了一跳。
她擺擺手讓大家彆擔心,拿起牙簽小心翼翼地把蠟燭從蛋糕上挑下來,說:“留著吧,等我去海邊的時候,用它點篝火。”
那天晚上,她翻出藏在枕頭下的遊泳圈說明書,藉著走廊的燈光一頁頁看。說明書上寫著
“適合
8-12
歲兒童”,她的手指停在
“12
歲”
上,輕輕摩挲著那個數字。
窗外的月亮很圓,像個被吹得飽滿的氣球,她對著月亮許願:“如果隻能選一個願望,就讓我在海水裡泡一分鐘吧,就一分鐘。”
最終那個遊泳圈直到她離開都冇拆封,和玻璃罐一起被收進木箱。後來大嫂整理遺物時,發現遊泳圈說明書裡夾著一片乾透的櫻花瓣
——
正是七年前放進玻璃罐的那片,如今花瓣邊緣已經碎成粉末,像誰在上麵撒了把星星的碎屑。
寧寧離開後的第一個春天,大嫂在她的墓碑旁種了一片薄荷。初夏時,薄荷開出淡紫色的小花,蜜蜂嗡嗡地繞著花飛。
有天大哥蹲在墓前拔草,忽然發現薄荷叢裡冒出幾株陌生的植物
——
葉片像羽毛,莖稈上長著細小的絨毛,他認出來,那是寧寧作文裡寫過的
“野櫻草”。
後來村裡人發現,王家門口的石縫裡、牆根下,總能冒出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花草。有人說看見大嫂半夜拿著小鏟子在路邊挖坑,把收集來的花種埋進去。
她不說話,隻是默默種著,彷彿在完成女兒未竟的心願。有次下大雨,她蹲在泥地裡護著剛發芽的幼苗,鄰居勸她:“嫂子,回家吧,花草淋點雨冇事的。”
她抬起頭,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說:“寧寧以前說,每顆種子都是星星掉在地上的孩子,得好好看著它們長大。”
如今王家小賣部的窗台上,總擺著個透明玻璃罐,裡麵裝著各種花草種子。有孩子來買糖時,大哥會抓一把種子給他們:“拿回去種吧,會長出很漂亮的花。”
孩子們不懂這其中的深意,隻覺得這罐種子像極了故事裡的魔法豆。
隻有大哥知道,那些種子是寧寧玻璃罐裡的星光,是她用短暫的生命播撒在人間的溫柔,是一個折翼天使留給世界的最後一句話:哪怕喉嚨裡纏著荊棘,也要努力讓疼痛開出花來,讓每一粒被命運揉進泥土的種子,都能聽見春天的回聲。
她曾在病床上畫過一幅畫:一個女孩脖子上掛著氧氣瓶,手裡捧著個玻璃罐,罐子裡飄著無數發光的種子,種子飛出去,落在乾涸的土地上,長出一片開滿花的森林。
那時她對大嫂說:“媽,等這些種子都長大了,我的肺就不會疼了吧?”
現在那些種子真的在人間生根發芽,在每個春天開出淡紫色的花,花香裡帶著薄荷的清涼,像極了她當年含在嘴裡的潤喉糖,也像極了她用儘一生去追逐的、那口自由而清甜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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