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春夏秋冬:人生全記 第153章 四哥的生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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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嫂退休那天,把工廠發的搪瓷缸子擦得鋥亮,缸身印著的
“勞動模範”
四個字在陽光下閃著光。她踮著腳把缸子擺到五鬥櫃頂上,指尖劃過冰涼的櫃麵時,忽然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守了三十年的紡織機停了,車間裡的轟鳴聲遠了,連每天清晨叫醒她的鬧鐘,都變得多餘起來。
這天傍晚,鄰居王嬸拎著一兜紅富士蘋果來串門,蘋果上還掛著新鮮的果霜。
“他四嫂,閒著也是閒著,跟我去城西頭瞅瞅?”
王嬸往炕沿上坐時,褲腳帶進來的麥糠簌簌往下掉,“那聚會點新來了個傳道的,聽說可靈了,前莊老李家孫子犯了哮喘,禱告了半月就好了。”
四嫂起初還擺手,架不住王嬸天天來唸叨,說信主能保全家平安,還能認識些老姊妹解悶,終於在第三個禮拜天跟著去了。
冇過仨月,四嫂脖子上多了串烏木十字架項鍊,黑沉沉的木頭被摩挲得發亮。
早晚兩次,她必定搬個小馬紮坐在東牆下,對著牆上那張鑲在玻璃框裡的畫像唸唸有詞。畫像裡的人穿著白袍,眉眼溫和,四嫂唸到動情處,會伸手輕輕撫摸玻璃,像在觸摸誰的臉頰。
廚房案板角落,總壓著本翻捲了角的小冊子,紙頁泛黃髮脆,上麵的字跡被菜湯洇了好幾處。
有回炸丸子時油鍋起了火,她不慌不忙合掌閉眼,嘴裡念著
“阿門求主保佑”,等四哥從院裡衝進來提水澆滅時,半鍋丸子已焦成了炭球。
四哥原本跟著老夥計們在村口老槐樹下下棋,見四嫂整天對著畫像嘀嘀咕咕,心裡頭先就存了氣。
那天路過公園,見一群老頭老太擺著奇怪的姿勢,胳膊腿伸得筆直,說是什麼氣功,能強身健體包治百病。
領頭的白鬍子老頭當場表演用手掌劈開青磚,四哥看得眼睛發直,第二天一早就揣著二十塊錢買了本《氣功入門》,成了公園最早到場的學員。
天不亮四哥就爬起來,在院裡擺開架勢。他穿著件藏藍色的對襟褂子,胳膊掄得像風車,從
“鶴翔樁”
到
“太極雲手”,一招一式學得有模有樣,嘴裡還發出
“嘿哈”
的吆喝,震得窗欞上的蛛網直晃。
家裡的晾衣繩上,常年掛著件印著
“氣貫長虹”
的絳紅色練功服,袖口磨破了邊,領口洗得發白,四哥卻寶貝得緊,每次洗完都要熨得平平整整。
矛盾是從孫子小遠發燒那天炸開的。三歲的小遠燒得臉蛋通紅,嘴脣乾裂起皮,體溫計甩到三十九度八。
四嫂跪在畫像前,膝蓋下墊著塊藍布頭巾,手裡攥著張泛黃的布條,那是她從聚會點求來的
“聖物”。
“主啊,求你看顧這孩子……”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淚砸在青磚地上,洇出小小的濕痕。
四哥蹲在門檻上運氣,雙手在胸前畫著圈,說要發功給孩子退燒。
“你這是胡鬨!”
四嫂猛地站起來,頭巾滑落在地,“小遠是被魔鬼纏上了,得禱告!”
四哥把練功服往肩上一搭,眼睛瞪得像銅鈴:“啥魔鬼?這是風寒入體,我練的氣功最能驅邪!”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起來,四哥揮手時帶倒了馬紮,四嫂推搡間撞翻了痰盂,溫度計
“啪”
地摔在地上,水銀珠像碎掉的星星,在磚縫裡滾來滾去。
最後還是東鄰的二嬸子聽見動靜,硬抱著孩子往衛生院跑,打了兩針青黴素,後半夜燒才退下去。
院裡的老槐樹最先覺察出異樣,往年這時候總該有雪白的槐花墜滿枝頭,今年卻隻零星掛著幾串,像被誰隨手丟棄的破棉絮。
風掠過樹梢時,帶起的不是往昔沙沙的笑語,而是某種尖銳的摩擦聲,像是兩把生鏽的鋸子在暗中較勁。
四嫂做禱告的時辰越來越長了。她跪在裡屋的聖母像前,燭火把佝僂的背影投在窗紙上,活像株被雷劈過的枯樹。
四哥偏在這時把錄音機音量擰到最大,“氣貫百會穴“的吼聲震得窗欞嗡嗡作響,驚飛了簷下做窩的燕子。
有隻雛鳥摔在石板路上,撲棱著冇長齊的翅膀,四嫂的讚美詩正唱到“哈裡路亞“,走調的尾音蓋住了微弱的哀鳴。
廚房成了冇有硝煙的戰場。四哥故意把肥肉炒得劈啪作響,油星子濺到四嫂珍藏的《聖經》扉頁上,燙出幾個焦黃的窟窿。
四嫂轉身把整罐醃蘿蔔倒進垃圾桶,玻璃瓶底撞擊鐵皮的聲音,活像誰往深井裡扔了塊石頭。那盆仙人掌開始掉刺了,枯黃的尖刺落在灶台邊,像某種古怪的標點符號。
某個梅雨天,四哥的咳聲在子夜突然斷了。四嫂數到第七次冇聽見咳嗽時,手指把念珠攥得發燙。
她光腳踩過冰涼的石板地,看見四哥正用練功帶勒住胸口,帶子上“武道無極“四個字被汗水浸得模糊。月光從瓦縫漏進來,在他青白的臉上切出許多細小的陰影,像打碎了的瓷碗裂紋。
第二天清晨,四嫂發現院裡的石板上凝著褐色的痰痂,旁邊散落著幾片槐花瓣。她蹲下身想擦,卻聞到股鐵鏽混著中藥的腥苦味。
這時四哥在身後突然開口:“王嬸給的膏藥“聲音啞得像砂紙摩擦,遞過來的藥包還帶著體溫。四嫂的指甲在包裝紙上掐出月牙形的印子,最終冇接。
雨季來臨那天,四哥的錄音機在院裡淋了雨。四嫂隔著紗窗看他擦拭機器,花白的後腦勺隨著動作輕輕搖晃,像秋風中不肯倒下的蘆葦。
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傍晚,年輕的四哥也是這樣彎著腰,在夕陽裡給她修陪嫁的收音機,汗珠順著脖頸滾進衣領,空氣裡飄著新釀的米酒香。
仙人掌徹底枯死的那周,四嫂破天荒蒸了屜豬油渣包子。蒸汽模糊了玻璃窗,她看見四哥的影子在院門口徘徊,練功服下襬沾著泥點,像群停駐的麻雀。
當第一個包子被放進對方碗裡時,瓷勺碰出清脆的叮響,驚飛了正在啄食楊絮的麻雀。
雨後的石板路泛著青光,積水裡映出兩個佝僂的倒影。四哥彎腰扶起那盆仙人掌,陶盆裂口處露出幾根纖細的白根,像癒合不了的傷口裡長出的新肉。
四哥原本和睦的一家人,卻因為這兩個人沉入心魔,而逐漸走向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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