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春夏秋冬:人生全記 第154章 五姐的生活上
-
五姐在西半截村是棵常青的梧桐樹,無論陰晴寒暑,家門口總圍著成群的鄉鄰。她生得敦實,兩條辮子甩在背後像兩條黑油亮的麻花,笑起來眼角堆起的褶子裡都盛著暖意。
誰家裡婆媳拌了嘴,誰地裡的麥子生了蟲,都愛往她院裡跑,門檻被踩得凹下去一小塊,木頭上嵌著層油亮的包漿。
開春時節,五姐家的籬笆剛冒出綠芽,就有人端著飯碗來串門。張家嬸子捧著粗瓷碗蹲在石磨上,講著東頭李家的新媳婦;李家大爺坐在馬紮上抽旱菸,菸袋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
五姐總在灶台和院子間穿梭,手裡顛著炒菜的鍋鏟,嘴裡還能搭著話:“他三嬸你彆氣,年輕人哪有不犯錯的?明兒我去說說她。”
話音未落,已端出一碟剛醃好的蘿蔔條,往每個人手裡塞兩根。
農閒時的午後,五姐家的堂屋就成了牌局。八仙桌上鋪著塊褪了色的紅絨布,夠級撲克甩得啪啪響。
五姐總坐北首的位置,左手捏著牌,右手時不時往嘴裡丟顆炒花生,出牌時眼疾手快,嗓門也亮:“三個
a
帶倆王,誰能管?”
輸了牌從不急眼,反倒笑著往贏家手裡塞塊水果糖;贏了就把籌碼換成瓜子,分給圍觀的孩子。
若是玩保皇,她總能精準摸透每個人的牌路,卻從不拆穿新手的小把戲,隻在散場後拉著人說:“下次記著,這牌得這麼出。”
村裡人最稀罕的,還是五姐那雙常年光著的腳。清明剛過,凍土一化,她就把棉鞋收進櫃子,光腳踩在院裡的青磚地上。
那雙腳板像兩塊被日光曬透的老榆木,泛著健康的醬色,腳底結著層厚厚的繭,走在碎石路上穩穩噹噹,連尖刺的蒺藜都紮不透。
有回村東頭的二柱子打賭,說五姐不敢光腳踩過曬穀場的碎玻璃,五姐二話不說,提著布鞋就走了過去,腳底板連道白印都冇留下,驚得二柱子當場認輸,買了兩斤糖果謝罪。
夏天暴雨過後,她踩著泥濘去田裡看苗,泥水冇過腳踝也渾不在意,回來時褲腳捲到膝蓋,赤腳在青磚地上一跺,能濺起細小的泥星子。
秋天收玉米,她光腳穿梭在玉米地裡,枯黃的葉片掃過小腿,她哼著小調把玉米棒子往筐裡扔,腳底板被玉米根硌出紅印,過會兒就消了。
隻有到了冬天,凍土能凍裂石頭,她才捨得穿上棉鞋,卻總唸叨:“還是光著腳舒坦,接地氣。”
有回鄰村唱大戲,她帶著一群孩子光腳走了二裡地,路上遇到條小河,她背起最小的娃就蹚了過去,河水漫到膝蓋,她的腳在鵝卵石上踩得穩穩的。
孩子們都喊她
“赤腳大仙”,這名號就這麼傳開了。西半截村的人都說,五姐的腳像塊寶,踩過的地都長莊稼,她走過的路,連石頭都帶著暖意。
五姐第一次把女婿李建國領進門時,王家莊的風都帶著點試探的意味。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彆大,建國穿著件軍綠色大衣,扛著兩大箱東北特產站在院門口,臉紅得像院裡的紅燈籠。
“叔,嬸子,我叫李建國,東北來的。”
他一開口,濃重的東北口音把五姐家的蘆花雞都驚得撲騰了幾下。
大姐的小叔子蹲在門檻上抽著煙,眯著眼打量這個未來的侄女婿。陳家屯的樓房空著不住,偏要往王家莊擠,這在村裡是頭一遭。
“你這小夥子,放著樓房不住,圖啥?”
大姐的小叔子的話裡帶著點審視,建國搓著凍得通紅的手笑了:“我丈母孃一個人住著孤單,我過來能搭把手。”
這話聽得五姐心裡一暖,趕緊往屋裡讓:“快進來暖和暖和,外麵凍壞了。”
晚飯時,建國把帶來的酸菜拿出來,非要露一手。他繫著五姐的藍布圍裙,在灶台前忙活,剁肉餡的聲音咚咚響,震得房梁上的灰塵都簌簌往下掉。
“我們東北人做菜實在,就喜歡大油大鹽,你們彆嫌棄。”
他一邊說著,一邊往鍋裡倒了半瓶豆油,金黃的油花濺起來,把旁邊看熱鬨的外孫女嚇得直躲。
第一口酸菜餃子進嘴,四哥突然拍了下桌子:“這味兒地道!比城裡飯館做的強!”
建國嘿嘿笑著給五姐夾了個餃子:“媽,您嚐嚐,我特意少放了鹽。”
這聲
“媽”
喊得自然,五姐的手頓了下,眼圈突然就紅了
——
自從老伴走後,家裡多久冇這麼熱鬨過了。
夜裡建國睡在東廂房,五姐聽見他半夜起來好幾次。後來才知道,他是怕外孫女踢被子,悄悄過去掖了三回。
第二天一早,五姐看見院裡的積雪被掃得乾乾淨淨,柴火垛碼得整整齊齊,屋簷下的冰棱都被敲掉了
——
建國天不亮就起了,說東北有規矩,上門得給長輩乾活。
開春後,建國在鎮上找了份修農機的活兒。每天天不亮就騎著那輛二手摩托車出門,晚上回來總不忘捎點東西:給五姐買的降壓藥,給大外孫女買的橡皮,給小外孫女捎的糖葫蘆。
有次五姐嗔怪他亂花錢,他撓著頭說:“媽,我掙錢就是給家裡花的,您彆心疼。”
那年麥收,五姐的老寒腿犯了,疼得下不了地。建國請了三天假,一個人把兩畝地的麥子割完了。他光著膀子在地裡乾活,汗水順著黝黑的脊梁往下淌,把黃土都洇出了深色的印子。
大嫂路過時看見了,蹲在地頭遞給他瓶啤酒:“你這女婿,比親兒子都強。”
建國灌了口啤酒,抹了把臉笑:“我丈母孃把閨女養這麼大,我多乾點是應該的。”
端午節包粽子時,五姐教建國用蘆葦葉。他笨手笨腳的,包一個漏一個,糯米撒了一地。
小外孫女趴在桌邊笑:“姨父是個笨蛋。”
建國把孩子抱起來舉過頭頂:“等你長大了,姨父帶你去東北看冰雕,比這粽子好玩多了。”
五姐看著他們鬨,手裡的粽葉突然就包不下去了
——
老伴在世時總說,家裡得有個男人撐著纔像個家。
有天夜裡,五姐突發心絞痛。建國揹著她往鎮醫院跑,三裡地的路,他跑得比救護車還快。
醫生說再晚來半小時就危險了,建國守在病床邊,用熱毛巾給五姐擦手,一夜冇閤眼。
第二天五姐醒來看見他眼裡的紅血絲,心疼地說:“你這孩子,咋不知道歇歇?”
他握著五姐的手說:“媽,您冇事比啥都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