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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春夏秋冬:人生全記 第61章 屋簷下的年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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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塊浸了水的絨布,沉甸甸地壓在城市的眉梢。我跨上二八大杠時,車鏈條發出老黃牛似的呻吟,後座工具箱的鐵鎖磕著車架,哐當聲驚飛了梧桐樹上的麻雀。

車胎碾過結冰的路麵,哢嚓聲裡能聽見自己胸腔的心跳

——

那是比車鈴更急切的鼓點,催著我往生計的深處去。

臘月的風帶著冰碴子,刮在臉上像砂紙打磨石膏像。露指手套的破洞早被我用尼龍繩縫過三次,此刻冷風正從線腳縫隙裡鑽進來,把指關節泡成凍僵的胡蘿蔔。

我哈出的白氣撞在車把上,瞬間凝出霜花,恍惚間覺得自己在騎著一匹吐著白霧的老馬,在城市的街巷裡犁開夜色。

工具箱的金屬棱角硌著後腰,每一次顛簸都像有人用鈍錘輕敲脊椎,可這疼痛卻奇異地清醒著神經

——

那是夢想壓在背上的重量,實實在在,不容忽略。

拐進燈紅酒綠的商業街時,櫥窗裡的暖光映在我的工裝上。油漬斑斑的帆布外套在玻璃倒影裡顯得格格不入,袖口磨出的毛邊像荒野裡倔強的草。

我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卻在路過火鍋店時,被飄出的牛油香氣勾得喉頭滾動。那香味裡混著花椒的麻與辣椒的熱,像一記溫柔的耳光,提醒著腸胃裡正空著位置。

可我隻是舔了舔凍裂的嘴唇,加快蹬車的頻率

——

剛買的液壓疏通器還欠著三百塊貨款,得留著錢買明早的菜。

第一個活在老城區的筒子樓。爬上吱呀作響的木樓梯時,樓道裡的燈泡忽明忽暗,把我的影子拉成變形的鐘擺。

敲開門的瞬間,一股混合著餿水與消毒水的氣味撲麵而來,像塊濕抹布堵住鼻腔。“師傅快進來,廁所堵得跟噴泉似的!”

中年女人的嗓門帶著哭腔,我瞥見她腳邊的紅色塑料盆裡,渾濁的汙水正打著旋。

橡膠手套戴上時發出

“噗”

的一聲,指尖觸到馬桶邊緣的瞬間,冰涼感順著手臂爬上來。

我抄起搋子下壓的刹那,汙水濺在褲腿上,涼意透過布料滲進皮膚,像無數根細針紮著膝蓋。“得拆開存水彎。”

我悶聲說,抄起扳手擰螺絲。

金屬與金屬的摩擦聲在狹小空間裡炸開,震得耳膜發疼,而扳手的涼意透過手套,順著掌紋往骨頭裡鑽,彷彿要把血液都凍成冰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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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管被拆開的那一刻,褐色汙水混著腐爛的菜葉噴湧而出,那氣味濃得化不開,帶著沼氣的腥與食物殘渣的酸,嗆得我眼淚直流。

我屏住呼吸用盆去接,盆底沉澱的細沙礫蹭著塑料發出沙沙聲,昏黃的燈光下,那些顆粒竟像被汙水浸泡過的星星。

女人遞來的毛巾有股洗衣粉味,擦在臉上卻像砂紙磨過,我才發現額角的汗珠早凍成了冰粒,一碰就簌簌往下掉。

修好管道已是深夜。走出樓道時,天上飄起了細碎的雪。雪花落在安全帽上,融化時帶來微不可察的涼意。

我推著自行車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工具箱的哐當聲在寂靜裡格外清晰,像誰在敲一麵破鑼。路過銀行的玻璃幕牆,我看見自己的倒影:肩上落著雪,睫毛掛著霜,工裝褲膝蓋處磨出了透亮的洞。

可當我攥緊口袋裡剛結的二百塊工錢時,那疊紙筆的溫熱透過布料傳來,竟讓凍僵的手指有了知覺。

雪越下越大,落在車把上積成薄冰。

此刻城市的霓虹燈在雪幕裡暈開彩色的光斑,我蹬著車衝過一片橘黃色的光暈,忽然覺得這漫天飛雪像是從扳手的縫隙裡漏出來的星光

——

那些被金屬涼意浸透的夜晚,終將淬鍊出比鋼鐵更堅韌的溫度。

就像此刻,儘管指關節還在隱隱作痛,但工具箱裡的扳手在雪光下閃著銀輝,那是比任何鑽石都珍貴的光芒。

樓道裡總瀰漫著混合氣味

——

廚房油煙、舊傢俱的黴味,還有下水道特有的腥氣。我跪在衛生間瓷磚上,膝蓋硌著碎髮般的水泥渣,耳麥裡傳來母親在出租屋咳嗽的聲線。

“媽,今晚燉蘿蔔湯記得多放水。”

我對著手機喊,話音未落就被馬桶裡翻湧的沼氣嗆得皺眉。橡膠手套裹住的手探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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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管,指尖觸到滑膩的頭髮團時,胃裡猛地抽搐起來。

“小夥子,這管子十年冇通了。”

房東老太的棉鞋在門口蹭了蹭,“上次那師傅拿鐵絲捅兩下就走了。”

我冇抬頭,額角的汗珠墜在睫毛上,鹹津津地刺眼睛。

扳手擰開存水彎的瞬間,褐色汙水混著爛菜葉噴湧而出,濺在工裝上暈開深色斑點。那氣味像被太陽曬化的臭雞蛋,裹著鐵鏽味鑽進鼻腔,我屏住呼吸用塑料盆接水,盆底沉澱的細沙礫在燈光下閃著微光,像某種被玷汙的寶藏。

正月初七的淩晨,零下十三度。我蹲在老城區平房的院子裡,焊槍噴出的藍色火焰在掌心跳躍。

暖氣管介麵處的銅片被烤得通紅,我哈出的白氣瞬間凝在眉毛上,像撒了層碎鹽。“娃,歇會兒吧,嬸給你煮了熱粥。”

王嬸端著粗瓷碗出來,碗沿的豁口劃著我凍裂的嘴角。

粥裡飄著金黃的油花,喝下去時喉嚨像被熨鬥熨過,暖意順著食道往下沉,卻暖不透指尖

——

剛纔扶焊槍的左手,此刻正對著暖氣片嗬氣,金屬的熱度透過手套傳來,燙得麵板髮木。

黃昏時去建材市場買管件,三輪車碾過結冰的路麵,發出清脆的哢嚓聲。賣管材的老李頭往我懷裡塞了個暖手寶:“你這雙手該戴羊皮手套。”

我摸著暖手寶外殼的絨毛,想起母親納的棉鞋墊,此刻正墊在工裝靴裡,吸著腳底的汗氣。

街角烤紅薯的爐子飄來甜香,我嚥了咽口水,數著口袋裡的零錢

——

焊這組暖氣能掙三百八,夠買半袋冬儲大白菜。

老九是我在勞務市場認識的瓦匠,手掌比我的更粗糙,虎口處有道月牙形傷疤。“兄弟,這活我跟你搭把手。”

他蹲在拆遷區的廢墟裡,用撬棍起出半塊完整的紅磚,“老家婆娘生了娃,得攢奶粉錢。”

我們常常在深夜的工地上碰頭,他砌牆我布管,安全帽上的頭燈在黑暗裡劃出交叉的光軌。有次暴雨沖垮了臨時工棚,我們躲在彩條佈下分吃半塊乾麪包,雨水順著布縫滴在泡麪桶裡,老九突然笑起來:“你說咱這像不像占山為王的?”

秋天收玉米時,老九揣著皺巴巴的一萬塊來找我。“這是老家的房子賣的錢,湊個整數。”

他的手在褲兜裡搓來搓去,指甲縫裡還嵌著黑色的油瞔,“等我把攢的錢從銀行裡提出來湊夠。”

而我工作了十餘年的工資,也就攢個三千來塊錢,八四年到九四年,那時候我的工資每月才五六十塊錢,三級工出徒才四十三元,這還是司爐工資高,同就業的人剛出徒才三十二塊錢。其餘的都需要老九往外掏。

簽購房合同那天,陽光好得不像話。售樓處的大理石地麵映著我的工裝褲,膝蓋處磨出的毛邊在光線下格外顯眼。

售樓小姐遞來的鋼筆沉甸甸的,我握筆的手有些抖,指腹的老繭蹭過紙張,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五十三平米的戶型圖攤在桌上,虛線勾勒的臥室裡,我用紅筆在飄窗位置畫了個小太陽

——

那是給母親曬暖的地方。

搬家那天,母親摸著新房的白牆,指尖劃過乳膠漆的紋理,忽然蹲在地上哭了。“這牆真白啊……”

她的聲音帶著顫音,像小時候我考了滿分回家,她摸著獎狀時的語氣。

我打開附房的窗戶,十平米的空間裡,陽光正斜斜地照在牆角的工具箱上,扳手和管鉗蒙著層薄灰,卻在光線下閃著溫柔的光。

如今每個週末,我都會在新家的陽台上擦工具箱。不鏽鋼扳手在陽光下泛著銀輝,橡膠手套補過的地方透著補丁的痕跡。

母親總在這時端來切好的蘋果,果盤放在窗台上,映著樓下的梧桐樹影。

有時深夜接到報修電話,我騎著電動車穿過寂靜的街道,城市的燈火在身後鋪成星河,而我知道,有一扇窗永遠為我亮著。

有一次幫鄰居通完下水道,小女孩塞給我一顆水果糖。“叔叔,你像會魔法的管道超人。”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極了我第一次看到新房鑰匙時的母親。

我剝開糖紙放進嘴裡,甜意順著喉嚨化開,忽然想起那些在黑暗管道裡摸索的夜晚

——

原來所有流過汙水的管道,最終都通向有光的地方。就像老九說的:“日子就像水管裡的水,看著渾濁,擰開龍頭總會清亮起來。”

此刻母親正在廚房煮粥,咕嘟聲混著油煙機的嗡鳴,構成這個家最安穩的音符。我靠在門框上看她的背影,花白的頭髮在燈光下閃著銀光。

窗外的月亮升起來了,透過紗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像極了那些年工具箱裡滾來滾去的螺母,不起眼,卻擰住了整個家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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