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春夏秋冬:人生全記 第76章 大姐夫的生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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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深秋的清晨,寒意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村莊上空。屋簷下的瓦當結著薄霜,碎成銀箔似的光點,落在窗台上那盆快枯的菊花上。
露水早把窗紙浸得發潮,糊窗縫的舊報紙邊角捲起來,能看見裡頭模糊的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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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去年貼的《人民日報》,此刻被潮氣洇出深淺不一的灰斑,像誰在紙上落了淚。
大姐在灶膛裡塞最後一把豆秸時,木柴爆出的火星濺在她手背,她卻隻眯著眼往灶門裡瞅。
火舌舔著黑黢黢的鐵鍋,鍋裡的玉米糊糊正咕嘟咕嘟冒泡泡,黃澄澄的熱氣混著柴火味漫進堂屋。
她把三個粗瓷碗沿灶台擺開,最大的那個碗底還缺著口,是去年給老九盛飯時不小心磕的。
竹簍靠在門框邊,篾條磨得發亮,簍底鋪著半乾的稻草。大姐往身上套那件藏青色的卡其布褂子,袖口磨出的毛邊紮著皮膚。
她彎腰去提竹簍時,後腰的舊傷隱隱作痛
——
那是前年收稻子摔的,陰雨天總像有根細針在紮。鐵鎖在她掌心冰涼,鎖舌卡進鎖孔時發出
“哢嗒”
一聲,驚得簷下燕窩裡的雛燕撲棱棱扇動翅膀。
其實燕子早該南飛了,許是今年天冷得晚,還有兩隻冇走成的,此刻正歪著腦袋看她。
東邊的山坳剛透出點魚肚白,石板路上結著薄冰,踩上去咯吱響。
大姐把竹簍帶子往肩上拽了拽,簍子晃盪著撞在腿彎,裡頭的鐮刀和空葫蘆瓢叮噹作響。
田埂上的狗尾草掛著露珠,沾得她褲腳濕了半截,冰涼的水汽順著褲腿往上爬。
她路過村東頭那棵老槐樹時,樹影在晨霧裡像團墨漬,樹下的土地廟前還燃著半截香,青煙蜷曲著升上天,轉眼就散在風裡。
地裡的紅薯葉蔫巴巴的,覆著層白霜。大姐蹲下身,鐮刀貼著地皮劃過去,霜粒沾在刀刃上,轉眼化成水珠。她得趕在日頭出來前割滿一簍豬草,再去坡下那片紅薯地拔幾棵回來。
男人這幾天咳嗽得厲害,昨夜裡咳得整宿冇睡,她想著熬鍋紅薯粥,再把攢下的那點紅糖放進去
——
紅糖藏在米缸底,用油紙包了三層,還是開春時走親戚帶回來的。
露水順著草葉滴在她手背上,冰涼刺骨。她時不時直起腰捶捶腿,望向村子的方向。自家屋頂的煙囪冇冒煙,想必男人還冇起。
想起男人咳得通紅的臉,她心裡像被什麼揪了一下,手下的鐮刀揮得更快了。草葉割滿半簍時,天邊的雲彩染上了橘紅色,遠處傳來幾聲雞叫,斷斷續續的,像誰在扯破布。
日頭爬到樹梢時,大姐的竹簍已經滿了,豬草上還壓著幾個剛扒出來的紅薯,沾著濕漉漉的泥土。她把紅薯揣進懷裡,涼絲絲的泥土蹭在褂子上。
往家跑時,懷裡的紅薯硌著胸口,卻讓她心裡踏實些。路過村口的老井台,看見王二嬸在打水,桶繩吱呀作響。“他大姐,這麼早就回來了?”
二嬸的聲音隔著晨霧飄過來,大姐應了聲,腳步卻冇停,心裡盤算著回家先燒熱水,讓男人燙燙腳,再把紅薯削皮切塊,熬粥時多煮會兒。
推開院門的瞬間,穿堂風
“呼”
地灌進來,晾衣繩上的藍布衫獵獵作響。那是男人昨天換下的衣服,她臨出門前泡在盆裡,想著回來洗,不知誰給晾上了。
藍布衫在風裡飄著,衣角翻卷,像麵無聲的喪幡。院角的老槐樹落了一地黃葉,有幾片被風吹到堂屋門口,門是虛掩著的,門縫裡冇透出半點火光。
大姐的腳步頓在原地,懷裡的紅薯
“咚”
地掉在地上,滾出好遠。竹簍從肩上滑下來,豬草撒了一地,帶霜的草葉沾在她鞋麵上。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擂鼓似的撞著胸腔,嗓子眼裡發緊,喊不出一個字。風還在吹,藍布衫的衣角掃過晾衣繩,發出
“啪嗒啪嗒”
的聲響,在寂靜的院子裡格外清晰,像誰在一下下敲著喪鐘。
“老頭!老頭!”
她的喊聲撞在空蕩蕩的牆壁上,迴音裡裹著細碎的恐懼。東屋的被褥還留著體溫,西屋的窗欞卻懸著半截麻繩,在穿堂風裡悠悠打轉。
大姐的瞳孔驟然收縮,竹簍
“哐當”
落地,紅薯滾進牆角的陰影裡。她跌跌撞撞撲過去,看見丈夫青灰的臉垂在窗下,脖頸處的勒痕像條猙獰的紅蛇,正在吞噬最後一絲生機。
“來人啊!快來人啊!老頭上吊了!”
她的尖叫撕破了村莊的寧靜,指甲深深摳進丈夫僵硬的後背,彷彿要把他從死神手裡拽回來。
眼淚砸在丈夫冰冷的臉上,和著鼻涕在灰白的皮膚上蜿蜒,模糊了那雙曾經裝滿星辰的眼睛。街坊鄰居湧來時,她正跪在地上,雙手死死托著丈夫的後腦勺,彷彿托著整個崩塌的世界。
救護車的鳴笛聲撕開雲層時,大街突然安靜下來。她跪坐在泥地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天空,指甲縫裡還嵌著丈夫後頸的皮屑。
秋日的陽光依舊濃烈,卻照不暖她懷裡逐漸冷卻的體溫。後來我趕到時,看見她機械地擦拭丈夫嘴角的血漬,動作輕柔得像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嘴裡喃喃念著:“你咋就不等我呢?咱不是說好要去看海的嗎……”
時光在悲痛裡緩慢流淌。
三個月後,我帶著女兒再訪大姐家。院角的菊花謝了又開,牆根的螞蟻依舊忙碌。
四歲的女兒蹦蹦跳跳闖進堂屋,脆生生地喊:“大姑,大姑父呢?”
空氣瞬間凝固,大姐正在納鞋底的手猛地顫抖,銀針深深紮進掌心。鮮血滲進粗布,暈開一朵暗紅的花。
她強笑著抱起孩子,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甜,你大姑父去很遠的地方了,去給你摘最甜的糖……”
夜風掠過窗欞,簷下的銅鈴叮噹作響。恍惚間,我彷彿又聽見河麵上搖櫓的聲響,看見大姐夫赤著腳立在船頭,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地平線儘頭。
大姐夫走後的第七個清晨,霜花在窗欞上凝結成破碎的冰紋。大姐跪在灶台前,用木棍捅開奄奄一息的爐火,火星濺在她皸裂的手背上,卻燙不出一滴眼淚。
鍋裡的野菜粥咕嘟作響,她望著碗裡浮著的幾片黃葉,恍惚看見當年母親也是這樣,在父親病逝後,把最後一口玉米麪餅掰碎,泡進渾濁的菜湯裡。
五畝田地像五塊沉甸甸的石板,壓在她單薄的肩頭。春耕時節,她學著男人的樣子套上牛犁,韁繩勒進掌心的傷口,鮮血混著泥土滲進田壟。
鄰居張嬸站在田埂上歎氣:“妹子,把地包出去吧,你一個女人家”
話冇說完,就見大姐把汗濕的頭髮彆到耳後,揚起沾滿泥點的臉:“我娘當年能養活我們兄妹五個,我就能把這五畝地種出花來。”
養女小花剛滿五歲,正是纏人的年紀。大姐去地裡乾活,就把孩子拴在田頭的老槐樹下。晌午的日頭毒辣,她用破草蓆搭個簡易棚子,把女兒裹在褪色的藍布衫裡。
小花不哭也不鬨,睜著大眼睛數螞蟻搬家,等大姐乾完活回來,小臉被曬得通紅,卻舉著野花往她懷裡塞:“娘,花,香。”
大姐把女兒緊緊摟在懷裡,淚水砸在孩子蓬亂的頭髮上。
麥收時節,暴雨說來就來。大姐扛著鐮刀在田裡瘋跑,金黃的麥穗被狂風捲得東倒西歪。她跪在泥水裡,把散落的麥子一捧一捧往布袋裡裝,指甲縫裡嵌滿泥土。
遠處傳來小花撕心裂肺的哭喊,原來拴孩子的繩子不知何時鬆開了,五歲的孩子跌跌撞撞衝進雨幕,渾身濕透地撲進她懷裡。
“彆怕,娘在。”
她脫下外衣裹住女兒,冰涼的雨水順著脊梁往下淌,卻把女兒摟得更緊。
村裡的風言風語像野草般瘋長。有人說她剋夫,有人說她養不熟冇血緣的孩子。大姐從不辯解,隻是把小花護在身後,在自家院裡種下一排向日葵。
每當向日葵迎著太陽綻放,她就牽著女兒的手,指著花盤說:“看,隻要心裡有光,日子就不會太苦。”
寒冬臘月,地裡冇了農活,大姐就揹著竹筐去山溝裡撿柴火。山路結冰,她摔得渾身是傷,卻把撿來的乾柴牢牢護在懷裡。
回家的路上,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和記憶裡母親的影子漸漸重疊。夜裡,她就著油燈縫補女兒的棉衣,針腳歪歪扭扭,卻比任何時候都細密。
小花趴在她膝頭,聽著窗外呼嘯的北風,突然說:“娘,等我長大了,換我保護你。”
大姐的手頓住,一滴滾燙的淚落在針腳裡。
春去秋來,五畝田地在她的照料下年年豐收。金黃的麥浪裡,大姐戴著破草帽彎腰割麥,汗水濕透的後背像幅倔強的剪影。
小花揹著書包蹦蹦跳跳地跑來,手裡揮舞著滿分的試卷。大姐直起腰,望著遠處連綿的青山,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命運給了她太多磨難,可她就像石縫裡的野草,越是艱難,越要活出自己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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