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春夏秋冬:人生全記 第86章 工地驗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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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工那天,最後一車細石粉被運走,留下的車轍在陽光下泛著白光。我站在井室裡,聽著閥門被珍珠岩保溫層包裹時發出的簌簌聲,那聲音像極了初雪落在瓦上。
我知道,地下的管網正在黑暗裡舒展筋骨,而地上的故事,早已和那些被盜的鋼管、被砸的帳篷一起,融進了工地的年輪裡。
有些夜晚的較量,從來不需要贏家,隻要管線能在細石粉的守護下,為千家萬戶送去經年的溫暖,便是對所有堅守最好的註腳。
換熱站的混凝土攪拌機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灰漿的氣息混著鐵鏽味在空氣中瀰漫。
我們不得不捲起鋪蓋,搬進那片水汪汪的地下室。腳下的積水映著頭頂昏暗的燈光,像一塊破碎的鏡子,每走一步都能聽見
“啪嗒”
的水聲,那是生活在泥濘裡的迴響。
這天下午,陽光透過地下室高窗的鐵柵欄,投下幾道慘淡的光束。我正彎腰收拾鋪位,突然聽見樓梯口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我直起身,看見老婆拎著一個布包一瘸一拐地站在那裡,眉頭緊鎖著打量四周,這腿傷是車禍留下的後遺症。地下室的潮氣像一張濕冷的網,裹著黴味和水泥的堿氣,撲麵而來。
牆麵上滲出的水珠正順著磚縫往下淌,在牆角彙成一灘渾濁的水漬。
“良子……”
老婆的聲音有些哽咽,她走到鋪位前,手剛碰到被褥就猛地縮了回來,“這被子怎麼這麼潮?”
那觸感像摸到了泡在水裡的海綿,寒氣順著指尖直往骨頭裡鑽。
我尷尬地笑了笑,想說些什麼,卻看見老婆的目光落在了我凍得紅腫的耳朵上。
那是上個月的事了,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工地,我在戶外調試管道,耳朵和手都被凍得失去了知覺。回家後夜裡癢得厲害,搓揉時被老婆發現了。
當時我還笑著說冇事,說工地上住得挺好,環境也不錯。可此刻,老婆看著這濕漉漉、暗沉沉的地下室,眼淚再也忍不住,“啪嗒”
一聲掉在積水裡,漾開一圈漣漪。
“你就住在這裡?”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拉著我的手,“走唄,咱不乾了!住在這裡會得風濕性關節炎的!”
我的手粗糙而乾裂,掌心的老繭像一層層鎧甲,卻在老婆溫暖的手心裡顯得格外單薄。我能感覺到老婆指尖的顫抖,那是心疼,也是無奈。
“冇事的,冇那麼嬌慣。”
我抽出自己的手,指了指牆角的臨時灶台,“你看,我們還能自己做飯呢。這隻是暫住,等換熱站地麵打好了,我們就搬上去。”
地下室裡的空氣濕冷刺骨,每呼吸一口都像是在吞嚥冰塊。遠處傳來水泵抽水的
“嗡嗡”
聲,在空曠的空間裡迴盪,更顯得這裡荒涼。
“乾了二十多年工廠,你哪裡受過這樣的罪!”
老婆的眼淚流得更凶了,她想起我以前在工廠裡,至少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不用在這陰冷潮濕的地下室裡受罪。
她拉著我就要走,“跟我回家,咱不掙這個錢了!”
我輕輕掙開老婆的手,目光投向窗外。工地上的塔吊還在緩緩轉動,傳來
“咯吱咯吱”
的聲響。“已經乾到這個時候了,工程要收尾了。”
我的聲音平靜卻堅定,“等乾完了,我就不乾這行了,找個工廠去乾,安穩。”
老婆看著我疲憊卻堅毅的臉龐,突然明白了什麼。她一直以為我在工地上雖然辛苦,但應該和以前差不多。
直到今天親眼所見,她才知道一個男人在外受的苦有多苦,才知道他回家時從不言說的累,是怎樣的分量。
她想起自己以前花錢大手大腳,想買什麼就買什麼,而我每次開了工資,總是一把交給她,自己隻留下微薄的生活費。
那些被她隨意揮霍的錢,原來都是我在這樣艱苦的環境裡,用汗水和健康換來的。
地下室的燈光忽明忽暗,像我此刻的心情。我想起自己曾經的文學愛好,那些在工廠下班後,夜深人靜時寫下的文字。
為了生計,我不得不把這個愛好放下,像收起一件珍貴卻暫時用不上的物品。
他有一個計劃,等工作穩定了,家裡的生活穩定了,我要重新拾起筆,去書寫那些在工地上的所見所感,去描繪那些像他一樣為生活奔波的人們。
“等以後好了,我就有時間搞創作了。”
我像是在對老婆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現在得先把日子過好。”
我知道,業餘愛好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錢花。
隻有有了堅實的經濟基礎,纔能有閒餘的時間和精力去追求精神上的富足。否則,就隻能像現在這樣,在生活的泥沼裡不斷奔波,永不停歇。
老婆不再哭鬨,她默默地幫我整理好鋪位,把帶來的乾淨被褥換上。
她走到臨時灶台前,看著那口黑黢黢的鍋,輕聲說:“我給你燉了點肉,趁熱吃吧。”
香氣從布包裡飄出來,驅散了一些地下室的黴味,也溫暖了我的心。
我坐在鋪位上,吃著老婆燉的肉,那味道是家的溫暖。我看著老婆忙碌的身影,心裡充滿了感激。
我知道,無論生活多麼艱苦,隻要有家人的理解和支援,我就有堅持下去的勇氣。而那些暫時被放下的文學夢,就像埋在心底的種子,等待著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地下室的積水還在
“滴答”
作響,像是在為生活伴奏。我知道,這條路還很長,很苦,但他會一步一步走下去。
為了家人,也為了那個尚未實現的夢想。他相信,隻要堅持,總會有撥雲見日的一天。
扳手擰動閥門的金屬摩擦聲在換熱站裡迴盪,這聲音我聽了兩年,如今竟像老友的問候般熟悉。
最後一道法蘭盤擰緊時,晨光正從通風口斜斜切進來,照亮管道上凝結的水珠
——
那是七百多個日夜加班的汗滴結晶,在不鏽鋼管麵上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暈。
日照小王蹲在地上調試壓力錶,臨沂老張舉著扳手敲了敲管道,“當”
的聲響裡帶著空腔的迴音,像敲在一口即將封蓋的銅鐘上。
“聽見冇?這聲音裡冇雜音,說明管道裡冇空氣。”
他咧嘴笑時,露出被電焊弧光灼得泛黃的牙齒,嘴角沾著的水泥灰像未卸的戲妝。
我伸手摸了摸保溫層外的鋁皮,指尖傳來均勻的溫熱
——
這是昨晚試運行時留下的溫度,像剛熨燙過的襯衫,藏著整區供暖的期待。
管溝回填的最後一車土倒下去時,鐵鍬剷平的聲音沙沙作響,混著細石粉被壓實的悶響。
我彎腰抓起一把新填的黃土,濕氣裡裹著草根腐爛的微腥,這味道和兩年前開挖時一模一樣,卻又截然不同。那時的土帶著生澀的侵略性,如今卻被無數次踩踏、碾壓,沉澱出一種完成使命的厚重。
遠處塔吊正在拆卸,鋼索摩擦的尖嘯刺破雲層,驚起一群麻雀,它們撲棱翅膀的聲音讓空曠的工地有了生氣。
“看!壓力錶穩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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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帕了!”
日照小王突然站起來,工裝上的熒光條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我湊近儀錶盤,玻璃罩上蒙著層薄灰,指針穩穩停在綠色區域,輕微的震顫透過玻璃傳到指尖,像心臟在規律跳動。
老張掏出揣在懷裡的酒瓶,往三個搪瓷缸裡倒了二鍋頭,酒液撞在缸壁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濃烈的酒味瞬間衝散了機油和塵土的混合氣息。“敬這管子冇漏過一滴!”
他仰頭喝酒時,喉結滾動的聲音在寂靜的站房裡格外清晰。
黃昏時我爬上管網井的頂蓋,混凝土還帶著白日吸收的餘溫,燙得褲腿直髮熱。
夕陽把整個工地的影子拉得很長,管溝回填處新長出的草芽在風裡搖晃,葉片上的露水折射著金光,像撒了一地碎鑽。
遠處生活區的炊煙升起來了,油煙味混著炒辣椒的香氣飄過來,讓我想起老婆上次來送的燉肉
——
那味道曾穿透地下室的潮氣,給了我整個冬天的暖意。
“王哥,驗收單簽了!”
臨沂小李揮著藍色檔案夾跑過來,鞋底蹭過碎石的聲響像在打鼓點。
我接過單子時,紙頁邊緣還帶著列印機的溫熱,油墨味裡混著他手心的汗氣。
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突然讓我想起兩年前在地下室寫的那些草稿
——
當時鋼筆水凍得半凝,字跡斷斷續續,如今這簽名卻流暢得像管網裡的熱水,一往無前。
收工哨響時,最後一道晚霞正染紅換熱站的鐵皮屋頂,那顏色像極了電焊時迸出的火花。我回頭望瞭望那些被細石粉包裹的管道,它們在地下黑暗裡延伸,此刻正無聲地積蓄著熱量。
風穿過空曠的工地,捲起一張廢報紙,嘩啦嘩啦的聲響裡,我聽見了兩千個日夜的迴響
——
那些被偷走的鋼管、被砸的帳篷、地下室的潮氣,都成了此刻夕陽裡跳動的音符。
老張拍了拍我肩膀,搪瓷缸碰撞的聲音清脆如鈴:“走,喝慶功酒去!”
我們踩著暮色往生活區走,身後的工地漸漸沉入陰影,隻有換熱站的指示燈還亮著,像一顆溫暖的心臟,在城市地下靜靜搏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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