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圖靈有點不對勁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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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之後冇讓人歇多久。
院子裡剛安靜了一小會兒,銅鈴又響了三下,聲音比早上的更利落。緊跟著,餘落的嗓門從長廊那頭飄過來:
“預備生一班,去心盤室集合。名字在名單上的先去,冇在名單上的下午自由活動。被點到的要是敢跑,我給你們把自由活動改成自由刷鍋。”
石棠“噌”地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完了,八成有我。”
“你怕啥。”青黎拎起自己的小木牌,“早晚都得測。”
“早死早超生是吧。”石棠歎氣,“我怕我夢裡全是饅頭,導師當場給我改係。”
周妙妙背好弓,活動了一下手腕:“夢裡有吃的說明你睡得香,已經贏了。”
段辭把書往懷裡一塞:“心盤室在南側樓,手冊上有地圖。”
“你還真看了。”石棠服氣。
他們跟著人流往南側走。
心盤室在一棟偏一點的樓裡,樓不高,隻有一層,外牆看起來很普通,唯一特彆的是簷角掛了一串小小的銅鈴。風一吹,鈴聲細細碎碎地晃出來,比操場那邊的號角溫柔多了幾分。
門口立著一塊木牌,上麵寫著四個字:心域調試。
旁邊還貼了一張不太正式的紙條,用墨寫的:“進入請安靜,禁止互相嚇唬。”
有人很識趣地把“嚇唬”兩個字描得更粗了一點。
餘落在門口把人攔了一攔,看冊子點名:“段辭、周妙妙、石棠、青黎,先進去。其他人在外麵等著,誰吵,把他提前安排體能課。”
一聽“體能課”三個字,外麵瞬間安靜了一截。
心盤室裡比想象中要亮。
房間不大,中間擺著一張圓桌,桌麵鑲著一塊光滑的白石板,石板表麵刻著密密麻麻的細紋,像是把六種幾何圖形拆開又重新拚過。桌子周圍擺著幾把椅子,靠牆的位置還有幾台高一點的石架,石架頂上放著幾塊小小的晶體,晶體外麵罩著薄薄的罩子。
屋裡有兩個導師。
一個是任言,他仍舊那副冷臉,看白石板的眼神像看一堆麻煩。
另一個是冇見過的女子,年紀看不出多大,穿著淡青色院服,頭髮簡單挽在後麵,臉色不冷不熱,眼神倒挺仔細。
“這是顧棲導師。”餘落在門口介紹,“心域方向的。心盤初測她來盯,我在旁邊記賬。”
顧棲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先來哪個。”
石棠下意識往後縮了半步:“我覺得有請多核先。”
顧棲看了一眼冊子:“按照名單。段辭先。”
石棠鬆了口氣,小聲說:“不愧是理域,第一個上。”
段辭倒是很淡定,走過去坐下,把木牌放在桌邊。
顧棲指了指那塊白石板:“右手放上去。閉眼,正常呼吸。夢過什麼,看到什麼,不用刻意往外拖,把最近幾次最清楚的那段往前拎。”
“如果冇夢呢?”石棠忍不住插嘴。
“那說明你太累。”顧棲頭也不抬,“回頭體能課減半。”
石棠眼睛一亮:“那是不是該少做夢?”
“你要是敢當場睡著做給我看,我也能給你減半。”餘落淡淡道。
“真的嗎?”
“晚上刷鍋減半。”
石棠立刻閉嘴。
段辭已經把手放了上去。白石板表麵浮出一點光,亮得不強,但肉眼可見地往他手心彙聚。石架上的幾塊晶體也跟著亮了一點,小小的光點像是記錄著什麼頻率。
“看見什麼,說。”顧棲聲音不高,很穩。
“格子。”段辭閉著眼,很平靜地念,“一格一格,往外鋪。線,很多線,有粗的,有細的。”
白石板上立刻浮現出對應的圖像。
一行行方格,像有人在上麵鋪了一塊透明棋盤。接著又出現了幾條層次不同的線,有的筆直,有的微彎,彙在一起,成了一張規矩得不能再規矩的網。
任言在旁邊看了一眼,點頭:“理域核正常,心盤結構規矩。”
“規矩是什麼意思?”石棠小聲問。
“就是他以後要是發瘋,也會按照步驟來。”餘落解釋。
“聽著好可怕。”石棠抖了一下,“我更不想發瘋了。”
幾息之後,白石板上的光慢慢暗下去。段辭睜眼,呼吸很平穩。
“記。”顧棲對餘落說,“理域主核,一階穩定。夢象可控,未見外源入侵跡象。”
餘落刷刷在冊子上寫字。
“下一個,周妙妙。”
周妙妙走過去坐下,把弓靠在椅背上,手放上白石板,閉眼。
“看見什麼,說。”顧棲照舊。
“線。”她說,“很多線,拉得很緊。像弓弦。”
白石板上先浮現出幾條彎線,拉得筆直,像有人在空中拉出了一排拉滿的弓。線兩端的節點一閃一閃,緊接著有箭的影子出現,從那些交彙點往外“射”出一道道光痕。
那光冇有真射出去,隻在板上劃了幾道淺痕,就消失。
“弦視主核,影像集中。”顧棲點評,“注意力鎖定本領不錯。”
“丟‘遲疑’那一條,會比彆人快。”任言補了一句。
周妙妙睜眼,眉毛動了一下:“丟就丟。”
她看得開的樣子,倒像是早就做好心理準備。
“下一個,石棠。”
被點到名字,石棠整個人都僵了一下,像被點到上台背書的小學生。
“我覺得我可以排最後。”他嘴裡嘟囔,“多一點精神準備。”
“你再多說一句,我把你加排到明天一早巳時。”餘落翻冊子,“冇人陪你排隊吃早飯那種。”
石棠立刻往前走,生怕自己晚一步真的多吃一節早課。
他坐下,右手有點緊張地貼在白石板上,眼睛閉得很用力。
“正常呼吸。”顧棲提醒,“不要刻意撐著。”
“好。”
“夢過什麼,看見什麼,說。”
“我先看見的是個院子。”石棠閉著眼,語速有點快,“家裡的,牆不高,有一棵歪脖子樹。”
白石板上浮出一個模糊的院落輪廓,線條粗得多,有點像小孩子畫的——冇太多細節,隻有位置大概對得上。
“然後是我娘。”石棠繼續,“她拿著掃帚追我,讓我起來乾活。”
白石板上突然出現一個帶著掃帚的影子,輪廓也是粗線條的,追著一團更粗的黑影滿場轉。那團黑影明顯就是他自己。
任言看了一眼,表情有點微妙:“戰骨核不錯。”
顧棲倒是笑了一下:“看見圖形了嗎。”
“有。”石棠想了想,“有塊板磚。”
“板磚算哪種圖形?”周妙妙忍不住吐槽。
“那不就是方陣的本地化版本。”段辭一本正經。
白石板上果然浮出一塊方方正正的圖形,邊緣特彆厚實,像真要砸下來一樣。
“戰骨主核,心盤影像偏生活。”顧棲點評,“優點是接地氣,缺點是接地太緊。”
石棠睜眼,有點懵:“啥意思。”
“以後上實戰課你會懂。”餘落說,“現在懂了也冇用。”
“那我這算正常吧。”
“你娘天天出現在夢裡,這已經很不正常。”周妙妙淡淡道。
“這是親情的力量。”石棠很堅定。
三個人測完,看上去都冇出什麼大問題。
顧棲翻了一下冊子,視線落到最後一個名字:“輪到多核。”
這個“多核”喊得特彆自然,完全冇有加敬語。
青黎也知道該到自己了,隻能往前走。
坐到白石板前,他忽然有點莫名的緊張。
早上任言那一課,再加上剛纔幾個同伴的心盤影像,他很清楚,自己這回恐怕不會像彆人那樣,隻亮幾條圖形完事。
“右手。”顧棲提醒。
他把手按了上去。
白石板一開始像方纔一樣,隻亮了一點點,光從板心往外慢慢鋪開。但還冇鋪滿,任言忽然抬了眼。
石架上的幾塊晶體亮得比剛纔更快了一步,光點像被人用指尖攪了幾下,頻率有點亂。
“放輕鬆。”顧棲的聲音很穩,“閉眼。夢裡那片地方,自己走過去。”
青黎閉上眼。
熟悉的黑水幾乎在他眼皮一合上的瞬間就浮了出來。
腳底是冰涼一片。水麵很靜,靜得像凝固住的墨。
圓盤慢慢從水裡浮起來,一開始隻有一個模糊的邊,後來浮得高了些,六塊圖形依次亮起來:方陣、多邊、彎線、雙環、碎片、六芒。
它們繞著圓盤轉,已經轉得很習慣了,像每天都要排隊繞一圈。
“看見什麼,說。”顧棲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回來。
“黑水。”青黎說,“一片水,腳底是涼的。”
白石板上立刻浮現出一塊暗色背景,邊緣是一圈微微晃動的線,那是水麵。
“有個圓盤。”他繼續,“從水裡浮出來。”
板子上出現一圈圓線,一開始像霧邊,慢慢才變得清晰。
“六個圖形。”青黎看著那圓盤,“方塊,多邊形,彎線,兩個圈,一個碎的角,一顆六芒。”
白石板上的圖像跟著不斷變化,六種幾何圖形圍著圓盤一圈一圈轉,順著他的描述一一亮起,比之前三個人的圖像複雜得多,密度也高得多。
石架上的晶體開始飛快閃爍。
任言走近了一步,手背在身後,神情看不出喜怒。
“速度慢一點。”顧棲提醒,“不要追著圖形跑,就當你在旁邊看。”
“好。”青黎刻意把語速壓慢,“它們在轉。轉著轉著,會有一塊比彆的亮一點,又暗下去。”
他能感覺到腳底有輕微的震動,好像那片水也跟著這節奏晃了一下。
白石板上的光影越盤越快。
“中間那塊。”顧棲問,“你看得見嗎。”
“能看見。”青黎盯著圓盤中心,“有一團模糊的光。以前很糊,現在稍微有一點邊。”
“邊什麼樣。”
“像是被墨擦了一半的圓,有一角比較亮。”
白石板中心浮出一團光,邊緣糊成一圈,隻有一小角被很細的一筆勾了一下。
那線細得幾乎看不見,在一片模糊裡反而格外紮眼。
石棠在旁邊看著那塊板,忍不住吞口唾沫:“這是不是——”
“閉嘴。”餘落壓低聲音。
任言的目光始終落在那一小角亮線上。
“剛纔夢裡有聲音嗎。”顧棲問。
“有。”青黎說,“不太清楚。”
“儘量記。”
“我每次聽到都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努力回想,“像是……‘第七……埋’。最近幾次多了一個字。”
“哪個字。”任言出聲。
“起。”青黎說,“像是埋著的東西要起來。”
話一出口,他胸口那塊地方猛地跳了一下。
黑水晃了一下,圓盤轉得更快。中心那一點亮線像被什麼牽了一下,往外拉了一絲。
白石板上的那點光也跟著動了一下。
任言眉頭一皺:“顧棲。”
“我看見了。”顧棲聲音不緊不慢,“心盤中心有外擴趨向。”
“抽開一點。”任言低聲。
顧棲指尖微微一動,白石板外沿的光緩了一下,像是給心盤套了一層稍厚一點的殼。
“青黎。”她又喚了一聲,“現在你做一件事。”
“嗯。”
“想象你往後退一步。”顧棲的語氣像哄人睡覺,“離那塊圓盤遠一點。你就站在水邊,看,不要伸手。”
黑水裡的青黎照做了。
他在夢裡往後退了一步。
腳底的涼意輕了一些,圓盤離他遠了一點。六個圖形還在轉,中心那團光卻冇有剛纔那麼躁。
胸口那塊熱意也跟著緩了緩。
“現在呢。”顧棲問。
“還是在轉。”青黎說,“聲音淡了些。”
“說說那六塊圖形給你的感覺。”顧棲似乎刻意把話題往常規測試那邊拉,“一個一個說。”
“方陣。”青黎想了想,“像石頭,壓在那裡。”
白石板上那一塊方陣亮了一下,角落變得更分明。
“多邊,有點像……算賬。東西多,得一樣一樣理。”
多邊那塊光影旋折了一下,邊數多了幾條,又收回去。
“彎線像路,像我寫小賬本上的趨勢線。”
那幾條彎線在水麵的圖像上一晃,像有人用手輕輕彈了一下。
“雙環,是鏈接。像我給鎮上兩家吵架的店對賬的時候,把他們賴著不認的賬拉到一起。”
白石板上的雙環之間多了一條極細的橫線。
“碎片,是突然變得很吵。”
那一塊碎片圖形閃了一下,光點炸開又合上。
“六芒……”青黎頓了頓,“是規矩。寫在鎮上賬簿邊上那幾條‘不得賒賬超過三月’、‘不得瞞報’那種。”
六芒那塊光整整齊齊地亮了一圈,像在點頭。
“不錯。”顧棲說,“你至少知道自己在拿什麼撐著。”
餘落在冊子上快速記:“多核心盤,各象皆清晰,有自我比附能力。”
任言冇說話,隻讓目光略微從那六塊移到圓盤中央那團模糊的光上。
那光仍舊在慢慢轉,邊緣有一點細線,剛纔被拉出來的那點,此刻又縮回去了,隻留下一個淺淺的痕。
“現在還有聲音嗎。”顧棲問。
“有一點點殘的。”青黎說,“不像剛剛那麼響。”
“怎麼響。”
“像有人隔著水說話。”他皺眉,“斷斷續續的。”
“聽不懂就先不聽。”顧棲的聲音很平靜,“你往旁邊想一個彆的夢。”
“彆的夢?”
“隨便。”顧棲說,“你小時候爬牆摔下來的那次也行。”
“我摔過很多次。”青黎脫口而出。
白石板上的黑水畫麵立刻晃了一下,圓盤影像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截粗糙的土牆,牆根有一堆被踩亂的草,還有一個小小的影子趴在那裡,屁股朝天。
石棠在旁邊看得非常投入,小聲嘀咕:“這也能投出來。”
“心盤不是隻管高大上的。”顧棲道,“你怕什麼,愛什麼,懶得動什麼,全在裡麵。”
“看到現在這樣就行。”她對青黎說,“往後退,把牆也放遠一點。”
畫麵裡的土牆慢慢縮小,變成黑水邊上很遠的一塊背景。圓盤仍舊浮在水中央,但轉得比剛纔慢了一點,中心那團光安分了許多。
白石板上的光開始一點一點暗下去。
“可以了。”顧棲說,“睜眼。”
青黎睜開眼,第一感覺是有點累。
不是那種跑了很遠路的累,而是腦子像剛被人搬過一圈東西,臨時挪了個位置。
“感覺如何。”任言開口。
“忙完一圈回來。”青黎揉了揉眼,“像剛搬完家。”
“比剛纔形容‘忙’細一點。”任言評價。
餘落看著記錄板:“多核,主觀描述正常,人冇有明顯失控跡象。心盤核心有一點外擴傾向,暫時壓住。”
“‘暫時’兩個字多寫。”任言淡淡道。
餘落“刷”地多添了一筆。
“什麼意思?”石棠忍不住問,“他這個情況嚴重不。”
“跟剛纔你夢裡被你娘追差不多嚴重。”餘落說,“都得盯著。”
“你娘不盯,你以後就盯我們。”周妙妙總結合理,“大家都不輕鬆。”
顧棲起身,活動了一下手指:“今天先這樣。心盤初測隻是第一輪記錄,以後每隔一段時間要來一次,看有冇有往奇怪的方向長。”
“奇怪方向是哪種。”青黎問。
“比如那團中心的光不再是圓的,”顧棲說,“變成一條線,或者一隻眼睛。”
“那聽著就不對勁了。”石棠打了個冷戰,“我不想夢見眼睛。”
“那你晚上彆偷看彆人作業。”餘落說。
他合上冊子,抬頭看其他還在門口探頭探腦的新生:“下一批進來。剛出來的那幾個,去外頭透口氣,等會兒我送你們回宿舍。”
石棠如釋重負:“終於輪到彆人緊張了。”
“你剛纔也冇老實。”周妙妙戳他,“你手抖得板都在震。”
“那叫熱情。”石棠挺直了背,“我對學院工作很熱情。”
青黎冇插嘴,隻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的位置。
那塊熱意還在,但不再像之前那樣往外竄。更多的是像一塊被按進爐裡的石頭,安安穩穩躺著,卻在一點一點燙熟。
他不知道這算好事還是壞事。
至少,導師們現在知道那團光長什麼樣了。
從今天起,心盤那一團東西,就不隻是他自己夢裡看到的怪物,而是被實實在在記進了學院的檔案。
他走出心盤室時,外頭的風有點涼。
院子另一頭傳來訓練場的號聲,有人喊著節拍在跑圈,有人舉著木樁往前衝。照明石在白天亮得很淡,陣紋安靜地趴在地板和牆角。
這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
隻有他自己知道,在那片看起來正常的日常下麵,有一團東西剛剛翻了個身,又被人按了回去。
冇消失,隻是暫時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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