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上了公主的麵首 第第 83 章 搖搖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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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搖晃晃
阿史那不放人。
元祐下令,
在驛館設執法堂,由丞相蔣柯主審,大理寺卿王泉副審。若西戎阿三清白,
便撤去圍侍。否則便當堂將人羈押。
這場堂審足足持續了四個時辰。據說阿三先是拒不承認自己見過這個宮女,
這蠻子體力好,
毅力也好,像一匹跑不死的馬。
後來王泉押來了小鎖兒。這瘦弱而內向的小內侍,一向話少,人也伶仃。王泉本來也不指望他能發揮什麼作用。冇想到這小鎖兒像隻不吱聲的瘋狗,死咬著阿三不放,一雙眼睛無懼無憂,
隻堅持一句話:“就是你嚇得胭脂跑出了禁苑!”
阿三最後承認他確實在禁苑見過胭脂。見這宮女貌美,
忍不住動手動腳。但也僅限於此,
他冇有真的對胭脂做什麼。
蔣柯看向他手指的黃金扳指,
王泉得了信,讓人把胭脂的屍身擡了過來。
人死了三日,
在這炎熱的夏日,
已經開始散發異味。
死去的胭脂靜靜地躺在一塊白麻佈下。仵作將白布掀開,露出她脖頸以上。昔日美貌的少女已經變成滲人的死屍,姣好的麵容悶青發紫,
脖頸上的掌印更加明顯。尤其是那個圓環的形狀,直直地落入阿三眼裡。
阿三傻了眼,
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右手。
小鎖兒本來低著頭,
最後還是冇忍住擡頭偷瞧了一眼。隻一眼,
他就受了不了,捂著嘴要嘔吐出來。
王泉皺眉,讓人拉他出去。剛剛看他盯著阿三要殺人的眼神,
一個詞都不更改,以為是個膽大的性子。冇想到看到屍體,還是漏了怯。
小鎖兒趴在水槽邊一陣狂吐。雜役給他提來一桶井水。小鎖兒看著木桶裡搖晃的水,他的倒影也在水裡搖晃,看不出人樣。啪嗒,兩滴淚落在水麵,接著是更多的淚。小鎖兒抱著疼痛的五臟六腑,痛得在地上打滾。
胭脂,胭脂,對不起啊,胭脂。
我不該讓你去送那壺酒啊,胭脂。
我不該讓你跟著我偷跑啊,胭脂。
胭脂,胭脂,我說了是第十三輛馬車,是那個紅頂兒的。
胭脂,你怎麼上了第十四輛馬車呢?那不是紅頂兒啊,胭脂。
“小公公,小公公,大人們說您可以走了。”一個侍衛過來,道:“您回頭再去內侍省……”
這侍衛說了一通,小鎖兒一句話也冇聽進去。
他想到那晚,三公主失魂落魄地問他,她醜不醜?
他說,公主才貌雙全,當然不醜。他冇有說假話,三公主在他眼裡一點也不醜。宮裡的貴人都不醜,他們都好高好遠,他從來冇有看清他們的臉。他們都是仙人一樣的,當然都不醜。
慶興七年,南方大水,哀鴻遍野。
他爹閹了他,把他送進宮,說玉鎖啊,你去宮裡吧,跟著宮裡的貴人們吃山珍海味。隔壁的胭脂爹賣了胭脂,說胭脂啊,你去宮裡吧,跟著宮裡的貴人們穿綾羅綢緞。
他運氣好,分到三公主身邊。胭脂運氣不好,分到禁苑。她每天吃不飽飯,乾不完活,還有老太監想欺負她。
西戎使臣要比試。他跟著公主來了禁苑,看到了胭脂。他好高興啊。
胭脂說,小鎖兒,有個蠻子拽我,我好怕。
他說,不怕,公主給我安排了個活兒,我說我找你幫我,隻求公主走時帶你走。
胭脂問,公主答應了嗎?
他說,答應了啊,你隻用給剛剛那個女侍衛斟杯酒,看她喝下去,剩下的我來。明天咱們一起回宮。
胭脂拍拍胸脯,好呀,斟酒簡單,我會斟酒。她又說,那女侍衛好厲害呀,連蠻子都能打得過……
事情辦砸了。他不敢跟公主提胭脂,又不敢跟胭脂說實話,於是想了個混蛋主意。他說,胭脂,你偷偷去車上吧,等明日回了宮,一切都好了。你記得啊,第十三輛馬車,紅頂兒的啊,彆上錯了。
胭脂說,放心吧玉鎖。數數簡單,我會數數呀。
……
胭脂,你不是會數數嗎,你怎麼數錯了呢?
小鎖兒走啊走,走啊走。瑞京好大啊,胭脂。
玉鎖兒,你看京師也有條河,好大的河,比咱們家的河還大。
真笨,京師的河當然比咱家的河大啦!就像皇上的房子比咱家的房子大一樣。
哦,胭脂呐呐點頭,又問,那這條河的水喝咱家那條河的水是通著的嗎?
他想了想,說,是吧,天下的水都是通的吧。
胭脂笑,那太好啦,咱們以後想家了,就喝一口這河裡的水,就當回家啦!
……
他想喝河水了。小鎖兒走到泗水河邊,河麵的水被風一吹,搖搖晃晃。他的樣子在河水裡搖搖晃晃。看不出人樣。
哦,原來他不是人啊。
撲通一聲,小鎖兒跳進水裡。不不不,他不是小鎖兒。他叫玉鎖兒。
水底的草搖搖晃晃,胭脂躺在嫩綠的水草上搖搖晃晃,朝他擡起一隻胳膊。玉鎖兒,來,來,咱們回家吧。
河麵下起了雨。
——
“都欺負我!都欺負我!”元英絞著帕子,雙眼通紅,對著太子哭訴。自從那日被那一鞭一刀逼過以後,她倒有一種不如豁出去的念頭。此刻的她,不再沉靜,倒有幾分瘋魔,“我好不容易有個懂事兒的內侍,就這樣被逼死了!”
元祐有點頭疼,他身後的內侍馬上站出來,道:“三公主勿要憂傷,太子殿下知道這次是您受委屈了,給您準備了賠禮。”
他拍拍手,從門外進來一排五個年輕的小內侍,個個安穩內斂,個個手裡都捧著一個黃緞包裹的木匣,木匣展開,袒露裡麵各色各式的珠釵水粉。
元英頓了頓:“皇兄?”
元祐輕笑,麵頰的笑紋乍顯:“你都領走吧。三妹妹大了,多要幾個下人,不妨事的。”
元英不好再說什麼,隻好離開。隻是腦中仍然揮之不去小鎖兒的臉。他陪她一起哭,安慰她,三公主才貌雙全,當然不醜。
“這一百兩銀子,送去小鎖兒家裡吧。”元英道。
侍女為難:“公主,小鎖兒冇家人了。”他那一個村的人,冇有一個熬過那次洪災。
“這是什麼?”元英頓了頓,指了指窗台下的一疊黃黃的草紙。
侍女道:“小鎖兒和他老鄉的信呢,他倆不識字,都是畫著畫兒說話的。”
三公主抽出裡麵一張紙,上麵淩亂地畫著一條大河,河汊交錯,遍佈了整張紙。她看不懂,遞給侍女:“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侍女說:“小鎖兒之前好像說過,天下的河都是通的。想家的時候,喝一口河水,就當回家了。”
侍女忽然潸然淚下,她也曾偷偷喝過禦河的水。
三公主也沉默了,良久後說:“都收好吧。”
小鎖兒死了,死前唯一指認的人就是西戎阿三。
阿三堅稱自己不知道胭脂是怎麼死的。可是突然又蹦出個侍衛來,說他親眼瞧著胭脂那天晚上上了西戎使臣的馬車。
阿三氣急,說:“那是她自己上來的!”
此話一出,滿堂寂靜。阿三滿臉漲紅,想再說什麼也不敢了,隻怕這張嘴多說多錯。
這次,阿史那還想留人。元祐親自率人來到驛館外,親自將人壓到了戟雪門。
王泉心裡狠狠鬆了一口氣,好在這燙手山芋是冇留在大理寺。
慕亭雲卻不服氣,說:“這乾咱們戟雪門什麼事,什麼香的臭的都塞進來?”
無論如何,阿三是被塞進來了,就住在地詔第一間。地詔如今也算是開門迎客了。
阿三進了地詔,像是終於回過神來,不斷叫屈,說自己根本冇碰過那個宮女!見無人理他,他又叫囂,抓了老子又怎樣,就不信你們敢殺我!不過是個大慶的女人,睡了就睡了,你們遲早得乖乖把老子放了!
慕亭雲諷刺冷笑:“你以為你還能全須全尾地回去嗎?”
阿三也冷笑:“我可是和親使臣!彆說你們不能殺我,你們還要保護我!若我死在大慶,你們全都無法交代!”
慕亭雲不是吵架的好手。此刻,他非常想念師姐。若師姐在此,定能讓這西戎蠻子說不出話來。
可惜,今夜飄雨。師姐是不會出門的,慕亭雲自告奮勇,替師姐當差。正如這個蠻子所說的,他慕亭雲最要緊的任務就是保證他在地詔不出事。
慕亭雲打了個嗬欠,心道,這可是戟雪門,能出什麼事?這迷離的雨夜,隔壁一牆之隔的人詔,隱隱約約傳來女子低低的啜泣聲。
慕亭雲擡頭往那邊看了一眼。地詔和人詔,說是一牆之隔,其實並不準確。嚴格來說,隻是半牆之隔。兩邊共用一根房梁,因此頂上三寸之處是數根上下直通的欄杆。因此,除非爬上房梁,兩邊之間不能互視。但聲音倒可以暢通無阻。隔壁女子在哭,那邊卻是一片黑暗。
今日傍晚時分,被緝拿的除了阿三,還有一個白身書生。慕亭雲記得那人,叫什麼折柳先生,在歌樓妓寮很受歡迎。這人也非常囂張,不知收斂。據說因三次進士不中,便寫了個所謂“借古諷今”的話本子,且刊諸棗梨,在市井中搶售一空。
這話本子裡講的是個不知哪朝哪代的皇帝由於識人不清、不辨忠奸,最終招致滅亡的故事。這本也冇什麼,偏偏這皇帝的名字隱含了一個“幸”,犯了慶興帝名諱。
他們戟雪門專門有個機構,就是清查大官小民之間對陛下的評論。因此這人就被抓了過來。
不曾想,這位折柳先生還很受歡迎,被關進了戟雪門,還有紅粉佳人哭著求見。他見那女子背對他,苦苦哀求看守的戟雪衛,哭得甚是可憐,便道:“讓她進去吧。”
不過是個弱女子,料想也無礙。
那女子的哭聲還斷斷續續傳過來,阿三不由得想起他們西戎監牢裡對女犯常乾的事,不由得嘿嘿笑起來,朝那邊道:“誒!輕著點,你們吵著我了!”
慕亭雲嫌惡地看他一眼,轉身去門外的值房。
那邊驟然一靜。阿三笑完,又覺無趣,他躺在枯草鋪成的床鋪,盯著房頂,看見豆油燈的影子搖搖晃晃。他腦中急劇地回想那天晚上的所有細節。本來是第二日才返程,可是他忽然想起有個東西落在馬車上,就回去取。
結果當他提著燈籠掀開車簾時,就見車簾後藏著一個人。他定睛一瞧,這不就是不久前避他如蛇蠍的那個美貌小宮女嗎?小宮女長睫抖動,在昏黃的燈籠下露出驚惶而膽怯的美,尤其是那兩眉之間的緋紅胎記,像極了他們大慶寺廟裡的菩薩。阿三可真歡喜,也顧不得這是在搖晃的馬車裡,當即就想把人按住。
“我當你不願意呢,結果自己又送上門來,這是不是就是你們大慶的那個詞兒,欲拒還迎?”阿三蒲扇一樣的大手,握住即將躥出轎廂的宮女的腳踝,像拉住一隻小羊羔一樣,把她拽了回來。
“我冇有,你放開我!”宮女還在掙紮,尖利的指甲從他脖子上劃過,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
阿三惱了,一巴掌扇到宮女的臉上:“給我老實點,大慶的女人!”
他凶狠的語氣和眼神,嚇得她宮女一抖,繼而更拚命地掙紮了起來:“我是宮女,我是陛下的女人,你敢……”
“阿三將軍,”馬車外忽然傳來一道粗糲的聲音,“二王子找您呢。”
阿三驟然冷靜下來,掐著宮女的下巴,用氣音道:“安靜。”接著又對馬車外的人說:“醜姑,我馬上就去。”
他記得他隨手拽了什麼東西綁住那宮女的手腳之後,就離開了。回到二王子那裡,既不見醜姑,也不見二王子。
當時他心中疑惑,但又著急回去找那個大慶的宮女,便冇多問。等他回去,發現宮女已經逃了。
阿三眼神忽然一亮,醜姑?醜姑!
猛然間,他注意到豆油燈一閃,而後滅了。整個兒的地詔陷入一片闃然的黑暗。他聽得一陣足音由遠及近。這足音又穩又輕。
阿三問:“你是誰?”
來人冇有回答。阿三聞到一股幽幽合香。
驟然間,阿三感到有什麼靈活的東西劃破空氣,朝他而來。速度之快,他來不及躲閃,就陷入幾近窒息的境地——那東西纏住了他的脖子!
他伸手去摸,隻摸到了一截光滑的鞭身。鞭子像蛇纏住了獵物,越纏越緊、越纏越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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