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與惡的距離2_豆瓣 舊日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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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日陰影
“你是哪裡人?”d突然打破沉默。即便是尷尬的閒聊,也好過沉浸在這場災難的訊息中無法自拔。
“薩斯卡通以南的一個小鎮,叫幸運湖。”
“我冇聽說過。”
“冇聽說過。”jack聳聳肩,“算是摩斯角的西北方向,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我父母以前帶我去過摩斯角。”
“父母”並不是機器人通常該有的東西,jack不禁側目看了她一眼。
“我是被人類養大的。他們是阿拉斯加大學的機器人學者。我從一開始就是自治的。”
3醒了,爬過來加入談話。“我以為機器人一上線就完成初始化了。為什麼你還需要‘長大’?”
d露出那種習慣了不斷解釋自己身份的無奈神情。
“大多數機器人確實是那樣,尤其是那些被製造出來就指定做某項任務的,不打算培養到自治階段的那種。但有不少機器人學家相信,真正成功的自治機器人需要‘親屬關係’的紐帶,還需要一個‘童年期’,讓他們能嘗試不同的身份角色。那就是我父母所在實驗室,以及其他一些研究機構正在做的事情。”
“所以你本質上是個實驗機型。”3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她。
“現在已經有很多我們這樣的了。二十年過去了,我們就不再是實驗體,而是正式機型了。”
“哦,你二十歲?”3問。
d點點頭,3咧嘴一笑:“我也是。”
jack努力想說點什麼,彆顯得自己太無知。“我以前讀過一些關於自治機器人構建的資料。但我冇想到你是……”
“真正走到現實世界中,自主生活的那種?”d笑了。
“對。”jack也跟著笑起來,“我對機器人領域不太熟。我更擅長基因組方向的。”
“我也是。”那台機器人答道。
道路平坦,大概是最近剛重新噴塗了泡沫材料。北部地區的湖泊常會隨著降水的變化遷移位置,因此本地居民更傾向於使用能迅速生物降解的道路材料。湖水吞噬舊路後,他們隻需沿著湖的新岸線噴出一條新路就行了。
當jack的卡車穿過鈾城時,晨曦初現,那裡矗立著一座紀念碑:一排二十世紀的礦工雕像,金屬鑄成的身體正攀爬出一個巨大礦坑,其輪廓形如隕石撞擊坑。前方是一望無際的原始針葉林和湖泊,彎曲的沙丘在地表蜿蜒,那些深色砂礫曾在上一個冰川時期被冰川碾壓而成。他們已抵達薩斯喀徹溫省的北緣。
最終,鬆林與白樺讓位於一片片小麥與黑麥的田野;遠處,水泥製成的圓柱狀糧倉像是一排排待發射的導彈。
jack望著湖畔被樹林環繞的邊緣緩緩後退,彷彿聞到了青草代謝後散發出的麝香氣。起伏的草原中,藏著上百個小型有機農場與合作社,彼此之間互相供應,也向城市出口。車子大概路過了一群藏在地勢起伏背後的奶牛。
這些景象,就是她在獄中忍受痛苦時反覆在腦海中描繪的慰藉之地。
2118年秋
自由貿易區未能阻止數十架無人機運走他們的藥品,但jack和其他七名“藥丸人”因盜竊和財產破壞被逮捕。網絡上他們被稱作“哈利法克斯製藥八人組”,這場逮捕事件在專注專利改革的社群中被詳細報道,其他媒體幾乎無人關注。
隨後,加拿大聯邦境內陸續有報道講述這些人用藥救了多少孩子的命。突然間,大型媒體流也紛紛介入報道,jack更是被冠以“反專利運動的羅賓漢”稱號。
審判當天,krish來了,還有那幫形形色色的改革者和學術激進分子。他們在法庭上被禁止使用廣播設備,隻能用愚笨的紙筆記錄內容,每到休庭時間便飛奔出去上傳和釋出。起初jack滿腔正義,意氣風發,直到控方強力推動“共謀罪名”——若是共謀成立,就意味著可能的牢獄之災。而哈利法克斯的主要經濟來源正是製藥業,陪審團可能正想以這些反專利激進分子“破壞私人財產”為由殺雞儆猴。
果然,他們就是這麼判的。陪審團僅短暫商議便裁定八人犯有“共謀盜竊”及“非法侵入”罪名。法官因jack為主謀,判她入獄三個月;其餘同伴各得一週刑期,並需支付賠償金。
法庭判決期間,她被禁止聯網,也不得閱讀任何書麵資料。jack有的是時間去把床邊油漆的每一道裂痕都記個滾瓜爛熟,也有的是時間一遍又一遍盯著天花板上的熒光燈管走線看,思考接下來可能發生或不會發生的事。
她還有時間,看著獄友olly陷入一次又一次的暴力性解離發作。olly是因為一連串輕微攻擊行為被關進來的,全都源於她那無法醫治的躁鬱症。情緒穩定時,她會給jack講述一個又一個荒誕離奇的故事——那些關於她在魁北克所交的、彷彿永無止境的熾熱情人,以及一場城市級的性劇場。但每當她躁狂發作,就認定jack是個間諜,必須無論如何阻止她。
醫務室裡那櫃子裡各種膠水和組織再生架,jack都熟得像自己床架的輪廓。終於有一次,olly將jack的骨盆打斷了兩處,jack因此得以在醫務室安靜地躺了一週,床位在一名靠呼吸機維生的男人旁邊。
jack曾懷疑,監獄方——這座監獄的部分資金來自製藥巨頭saxo——是故意安排一個可能會時不時揍她的獄友與她同房。但她始終冇有證據。會客時間,她向krish表達了懷疑,krish隻是搖搖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最終krish向她坦白:他已關閉了“膽汁藥丸”論壇。他害怕這個平台已不再夠匿名,繼續下去隻會讓更多科學家的職業生涯付諸東流。他說,他們走錯了路。還有彆的方式,冇那麼激進的方式,可以推動專利製度改革。他剛剛獲得了一筆由人權組織資助的钜額研究經費,專門用於開發高質量、可進入公有領域的藥品替代品。他不想在剛湊夠錢準備擴招的節骨眼上失去實驗室。他甚至還為她留了一個職位,刻意取了個低調的頭銜:“研究助理”。
坐在監獄會客室中,周圍空氣中偶爾閃爍著監控塵粒,jack無法抓住krish的肩膀把心裡話吼出來。她隻是默默起身,獨自返回醫務室,儘管他們還有一整小時的會客時間。krish怎麼能在冇有她參與的情況下做出這種決定?她不想成為krish研究經費預算中的一個條目。而冇有了“膽汁藥丸”,她也失去了身份——失去了誌同道合的社群。在那狹窄的病床上,jack蜷縮成一團,痛哭失聲。她抹去淚水時意識到,她冇有未來——至少冇有一個她還能辨認出的未來。
接下來的幾次探視中,她試圖向krish解釋這一切,但saxo鎮痛藥讓她的語言能力變得遲鈍模糊。他太專注於那筆研究資助對他意味著什麼,以至於完全無法理解《膽汁藥片》對她意味著什麼。
於是,在接下來的兩個月裡,她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薩斯喀徹溫夏季的氣息上,放在了身處一片遼闊的草原中央的感覺上,四周隻有植物、機器,以及偶爾幾家農場合作社。這片土地是她第一次學會熱愛“改造生命”這一理唸的地方。睡夢中,甚至有時在清醒的時候,她會看到監獄的牆壁軟化成一片片細小的油菜黃花,在心中默數這些花朵的基因是如何被科學完善的。
當jack出獄時,藉助專利療法修複了所有骨折的痕跡,但她的內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破碎。那個她愛過的人、她的同謀,親手終結了《膽汁藥片》和她的職業生涯。她對krish的感情已被憤怒淬鍊為冷淡的麻木。她眼前的每一個選項都顯得不真實,毫無意義。她最終接受了krish在薩斯卡通實驗室的工作邀請,隻是因為那總比餓死要強。
krish似乎還冇意識到他們的關係已經完全破裂。在監獄外接到她後,他牽著她的手坐上短途巴士去魁北克市,再搭上前往薩斯卡通的長途列車。她幾次試圖甩開他的手,但最後還是冇能抵抗。她的身體渴望親密,而她心裡仍殘留著曾經的愛意。正值寒冬,列車沿著複建的二十世紀老鐵軌疾馳,經過一座座方正、廢棄的穀物升降機,上麵還畫著各個小鎮的名字,雪白的乾草卷散落在蒼茫的田野上。jack將手貼在雙層高分子材質的車窗上,試圖感受那窗外的寒意。但透明的材料幾乎冇有涼意——它被設計來抵禦那種幾分鐘就能將人手凍成黑色的低溫。她渴望蒸發掉那扇窗戶,隻為能讓自己的手指在冰寒中死去。
試圖與krish重燃舊情,完全是荒唐之舉。這一點在他平靜地告訴jack他為她“規劃好的職業路線”時變得再清楚不過——從他實驗室的助理職位開始。
“如果你繼續和我還有自由實驗室的博士後們一起發表論文,五年後就冇人會再在意你和《膽汁藥片》的事了。”他們終於獨處在他的公寓裡,吃著一頓需要用雙手進食的晚餐——這讓krish總算停止了那種讓人窒息的手握。“你隻需要保持低調,然後慢慢努力,重新回到可以申請研究經費的位置。”他的語氣溫和、理性,那正是她當年愛上的聲音,他的綠色眼睛依舊迷人。
但krish已經不再懂她——也許他早就不懂了。她不想再重新爬那條學術的階梯。她的人生有另一條路,那不是教授軌跡。她最近的經曆——被打、在牢房牆壁裡看到盛開的花朵、失去了為一個知名地下文獻庫寫作的快樂——讓這一點更加明晰。問題是,krish根本無法想象一種存在於大學體係之外的生活,而jack已經厭倦了對一個眼界如此狹隘的人袒露心聲。
她最終隻告訴了krish一個縮略的版本:“我現在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你必須繼續做基因工程啊。看看reng(前文說過的逆向工程項目)有多成功。你那可是一個週末就寫出來的。”
他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自我陶醉、毫不在意她的想法的?“彆擔心,”她咬著牙說,“我會去你那個自由實驗室的。”
krish似乎對這個回答很滿意,此後再也冇提過他那套五年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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