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殺風雪 巾幗須眉
巾幗須眉
朔風裹著棱角分明的冰粒,像無數把小刀子狠狠撞在峽穀赭紅色的岩壁上,碎雪被卷得漫天飛旋,織成一片白茫茫的霧。
騎在馬上的謝既明勒緊韁繩時,指腹觸到的皮質韁繩早已凍得發硬,冰碴子嵌進掌心紋路裡,刺得他指尖發麻。
他分了神,緩緩擡頭,望向不斷飄著雪花的發白的天空,心裡空落落的,
也不知道皇帝的病情怎麼樣了?
他原本不想走的,可楚知默那時神誌已經不清晰了,可仍舊唸叨著讓他速速離開,一定要在戰況焦灼前,趕到嘉南關。
其實他知道楚知默是什麼意思,他無外乎就是想送他一份被邊關戰士念著的好,
雪中送炭的恩情,足夠讓他在昭武軍前直起腰板了。
當時楚知默立了太子的旨意一傳出,謝既明的心沉了又沉,
他這麼早立太子無外乎兩種答案,幾乎是明擺告訴天下人他的身體已經不行了,
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楚知默居然會禦駕親征。
這一路雖說已經足夠的小心,可到底是折騰,風餐露宿多,皇帝又不願意因為他自己耽誤行程,所以他們很趕很趕,
到了涼州,他的身子徹底垮了。
□□的白馬不安地刨著蹄子,鐵掌踏在積了半尺厚的雪地上,每一下都陷出深深的坑,鼻息噴在冷空氣中,凝出的白氣剛飄到胸前,就被風扯成細碎的煙。
他正想擡手攏一攏被風吹開的披風,眼角餘光卻瞥見前方雪霧深處,
黑壓壓的人影突然從兩側峭壁的積雪裡鑽出來,黑衣兵卒踩著岩縫攀援而上,手裡的彎刀在雪光裡泛著冷光。
“放箭!”
一聲嘶啞的喝喊剛落,箭雨便裹著寒風直劈下來,箭簇穿透空氣時帶著
“咻咻”
的銳響。
押運糧車的兵卒來不及躲閃,最前頭那名小兵悶哼一聲,箭桿從他肩胛穿透,瞬間倒地。
“主事!是埋伏!快突圍!”
影九舉起榆木大盾,箭簇狠狠地釘在盾麵上,力道之猛震得他虎口發麻,盾沿懸著的雪粒被震落,砸在雪地上碎成細粉,濺起的雪沫沾在他凍得通紅的臉頰上。
謝既明握緊長槍,槍杆上的纏繩早已被寒氣浸得發硬,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凍得發僵的手指幾乎要握不住槍杆。
他剛要張口下令,喉間卻被寒風嗆得一陣發緊,咳嗽聲裡帶著細碎的顫音。
就在這時,敵軍陣後突然揚起一麵玄色狼旗,旗麵上繡著的白狼圖案在風雪裡獵獵作響。
緊接著,一騎紅甲如烈火般從雪霧中衝來,
薛霜梧端坐於烏騅馬上,猩紅披風被風扯得向後展開,像一團燒得正烈的火焰。
她手中銀槍斜指地麵,待衝到近前,手腕猛地一揚,槍尖帶著破風的銳響掃過,
最前頭那名敵軍還沒來得及舉刀,便被槍尖挑中胸口,慘叫著從馬背上翻落,重重摔在雪地裡,濺起的積雪埋了他大半身子。
另一名敵軍揮刀劈來,薛霜梧側身避開,槍杆順勢橫掃,正打在對方腰側,那兵卒踉蹌著倒在雪堆裡,掙紮了兩下便沒了動靜。
謝既明認得那麵在寒風中肆意飄蕩的旗幟,是昭武軍!
他的目光落到那身紅衣身上,目光中多了分探究,他未曾聽說過昭武軍中,有一個如此驍勇善戰的女將軍。
“閣下可是昭武軍的將軍?”
他聲音裡裹著急切的白氣,連帶著咳嗽都輕了些。
薛霜梧勒馬停在自己身前,她鬢邊落著的雪沫沾在眉峰,睫毛上甚至凝著細小的冰花,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目光冷冽得像峽穀裡終年不化的冰棱。
“這夥暗樁藏在雪窩子裡半個月了,”
她的聲音透過風雪傳來,帶著一絲沉穩的沙啞,
“還要多謝你們,不然這幫狗崽子可不會這麼輕易全露出來?”
話音未落,她擡手揮旗,玄色旗幟在空中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
兩側峭壁後突然竄出己方伏兵,馬蹄踏碎積雪濺起半人高的雪霧,士兵們手中的長槍裹著寒風刺向敵軍。
薛霜梧一夾馬腹,□□的馬嘶鳴著衝向敵陣,銀槍再次揚起時,又一名敵軍應聲倒地。
謝既明見狀,也來不及細思她的話,揮槍跟上,凍僵的手臂在揮槍時傳來陣陣痠痛,可看著身前那抹紅甲的背影,他隻覺得渾身的寒氣都散了些。
謝既明的身手遠在薛霜梧之上,脫了鬥獸之困,猶如一頭餓狼,橫掃了這幫埋伏了他們的敵軍,
埋在心底多日的鬱結終於在此得到釋放,等薛霜梧再次分出神去看他時,謝既明早已殺紅了眼。
原本囂張的敵軍瞬間陷在刀光與雪幕裡,有人被長□□穿胸膛,有人被馬蹄踏中脊背,哀嚎聲剛出口,便被呼嘯的朔風卷得無影無蹤。
雪地上的暗紅越來越多,與白茫茫的雪交織在一起,像一幅染了血的素絹,在峽穀裡靜靜鋪展。
謝既明的長槍插地,最後一個暗探被他困於長槍之下,士兵立馬上前,將人的下巴卸掉,五花大綁起來。
薛霜梧冷眼看著這一切,直到謝既明擡起眼,與她對上視線,
見紅之後,他體內的血液如岩漿般沸騰,可逐漸冷卻了下來,腦袋也清楚了不少,這條路是他們進嘉南關個必經之路,所以暗樁才會在這兒埋伏,
至於薛霜梧,他們自然也知道,隻不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們這次倒是做了把螳螂。
不過謝既明倒是沒有多追究,沒有提前看出有埋伏是他的問題,被人算計就跳腳,是最無能的表現。
他收起長槍,騎著馬走到了薛霜梧跟前,
“在下謝既明,是這次的監軍,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預想中的暴怒沒有出現,薛霜梧倒是對高看了這個二世祖幾眼,
“將軍稱不上,我不過是個軍使,走吧,帶你們過嘉南關。”
說罷,薛霜梧對著已經將戰場處理的差不多的士兵高喊了聲回營後,一身紅裝策馬消失在風雪中。
那抹紅比血還要豔,和太陽一般耀眼,吹散了嘉南關的雪。
謝既明趕到營地時,早已有人在那兒等候他的到來,薛霜梧進營後便翻身下馬,與他分道揚鑣,沒再多說一句話,
他望著那道身影,直到她消失在眼前,這纔回過神,交代了影九與昭武軍對接安排糧草後,便跟著人一路到了主營。
掀開簾子,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此刻正站在營中,一臉笑容歡迎著他的到來的影二,
“主事,您來了。”
影二麵容清秀,雖然被曬得黑了些,可那雙狐貍眼倒是依舊亮得嚇人,帶著說不出的狡黠,還有那股子芯兒裡都壞透了的‘風度翩翩’。
一場持續了快一個月的大雪終於迎來了晴天,
影三機械地揮著扇子,聚精會神地盯著藥爐,影四從外麵走進來就看到他那副模樣,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影三是他們這幫影衛中最木頭的一個,平時彆說笑了,影四長著大都沒怎麼見過他除了一張冷臉外的其他表情。
現在見他一副如臨大敵地盯著一個藥爐,屬實有點滑稽。
這已經是小皇帝昏迷不醒的第五天了。
戚長青說過,小皇帝雖然中噬心毒的時間不長,但底子太弱,這毒早已侵入了她的肺腑,想要徹底拔出是不可能的,隻能暫時壓製和緩解來延長她的壽命。
用的法子更是她從未聽說過的,以毒攻毒。
用一種更為致命的毒來壓製噬心毒,再用藥緩解第二種毒。
那老頭說行,他們就算再覺得不可思議也隻能試試看,
第五天是關鍵,若第五天還醒不過來,戚長青的牌子算是砸了。
影四一屁股坐在了影三旁,兩個人坐在台階上沉默著,空氣中帶著直往骨子裡鑽的冷,
京都的冬天可沒這兒的冷。
“我以為,你會和主事一起去嘉南關。”
沒想到兩人之中打破了沉默的會是影三,還真是活久見,影四在心裡腹誹,
她雙手撐著身後,坐在台階上望著湛藍的天空,撥出了一口白花花的熱氣,看著它一點點在冷空氣中化開,
她從小就喜歡影十,若問她為什麼,她也不記得了,喜歡就是喜歡,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隻可惜影十不喜歡她,所以幾乎一見麵就吵,隻不過,這個吵是她單方麵的,影十的性子和影三有一拚,一棍子打不出一個屁。
大多時候都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可她還是喜歡。
影十在幾個月前被皇帝派往了邊關,與她現在不過一步之遙,可這一步之遙,她怎麼也邁不出去。
當時她對這一切並沒有太大的實感,他們這幫影衛自小在軍中長大,由鎮國公一手操練,他們當中大多數都是孤兒,還有世代都跟著鎮國公的家臣之子。
所以被選為影衛是他們的福氣,他們從不覺得苦,因為是鎮國公給了他們一口飯,一個家,還有一個未來。
兩年前先帝病死,小皇帝繼位,他們從楚臨川身邊轉守著楚知默,
那時,他們以為無論主子是誰,與他們這把刀沒有關係,可慢慢發現,一切都是不同的。
楚知默從來都沒有把他們當成沒有血肉的刀,她和鎮國公一樣,把他們當成人,當成兵,當成大梁的一份子。
所以楚知默自降身價會拜影二做師父,會試圖給他們一個身份,光明正大地站在太陽底下,不再隻當一個影子。
身為影衛,是他們的命,他們從未因為這個命感到一絲一毫的抱怨,可有一個人會替他們惋惜,
她成立了監察司,任命了謝既明做主事,將影二送進了軍營,讓他的智謀能夠在邊關肆意的舒展,他們這幫人中大部分已經散落在了大梁的每一處,有著他們的姓名,同僚,若他們有了愛人,以楚知默的性子,沒準兒還會送些賞賜,為他們置辦好一切。
就像她特彆喜歡看她和影十吵架。
所有死去的影衛的衣冠塚都被她送進了皇陵,等百年之後與她一同埋葬。
這兩年在楚知默身邊過的太輕鬆,給了他們一種錯覺,好像天塌下來,有楚知默頂著,出不了事,
可直到楚知默身中劇毒,影衛失誤三皇子被殺,兩國開戰,到皇帝現在昏迷不醒,這些事大大小小的堆在一起,狠狠給了他們一個耳光,
不應該是楚知默幫他們撐著天,作為影衛,他們本就不是人,是因為楚知默是個仁慈的主子,所以放縱著他們,太把自己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