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正德帝 第284章 織造(2)
楊廷和靜靜地佇立在一旁,身姿挺拔卻又透著幾分內斂的威嚴,他目光沉穩地望向朱厚照,心中暗自思量,麵上卻不動聲色。
其實,他也在不動聲色地等待朱厚照的回複,時間仿若在這一刻凝滯,空氣裡彌漫著一絲微妙的緊張氣息。不過,他並不著急,在他看來,當下這局麵,正是朱厚照這位皇帝展現其
“愛民如子”
形象的絕佳契機。如若朱厚照不願順應民意,那麼他此前那些信誓旦旦提及的
“民生艱難”
以及
“體諒民困”
之類的慷慨言辭,豈不是瞬間淪為笑柄,被朝堂內外、市井坊間所詬病?
一時間,君臣二人就這般僵持著,暖閣內陷入了一片深沉的沉默之中。唯有從窗外照入屋內的光影在牆壁上,也不是那麼亮,但是就這也似在無聲地訴說著這片刻的凝重。
片刻之後,果不其然,正如楊廷和所料想的那般,朱厚照打破了僵局,緩緩開口表態。朱厚照微微抬起頭,目光與楊廷和交彙,輕聲說道:“先生,朕知道了。”
那語氣裡透著些許無奈,又仿若帶著幾分思索後的妥協。
此時,蘇進一直立於一旁,冷眼旁觀著這一切。見魏彬、陳敬、張大順等人皆垂首不語,他心中暗自冷哼一聲,似是瞧不上這些人的謹小慎微。
旋即,他上前一步,衝著朱厚照拱手行禮,而後直言不諱地說道:“主子爺,此乃祖宗舊製,過往多年施行下來都毫無妨礙,怎麼到了您這兒,反倒要更改了呢?”
話語間雖有恭敬之意,可那股子勁頭讓楊廷和看起來,這就是挑釁。
朱厚照聽聞此言,明顯一愣,顯然沒料到蘇進會在此時挺身而出,說出這番話。他下意識地再次看向楊廷和,眼神裡帶著幾分探尋,又仿若在尋求某種支撐。
楊廷和卻仿若早有預料,神色依舊平和,並未因蘇進的頂撞而有絲毫生氣的跡象。他隻是微微躬身,行了一禮,而後不卑不亢地說道:“陛下難道忘了剛剛回宮時所言百姓民生困苦,當體諒民生之事了嗎?陛下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滿朝文武誰人不知陛下體天格物、愛民如子之心?”
言辭之間,巧妙地將朱厚照的話語
“堵”
了回去,卻又讓人挑不出錯處。
朱厚照聞言,不禁輕輕歎口氣,臉上浮現出一抹苦笑,解釋道:“沒有這樣,朕是說過,也不曾忘記,隻是累朝舊例,一時之間朕覺著無礙。”
話語裡透著幾分無力感,仿若陷入了兩難的困境。
楊廷和見朱厚照如此回應,並未就此罷休,再次進言道:“陛下說織造是祖宗事例,隻是洪武、永樂年間並無此項,天順年間亦未曾施行,惟有成化、弘治年間方纔推行。憲宗、孝宗二位先帝體恤百姓、節省財物,聖明的德行和美好的政績,體現在諸多方麵。陛下難不成他處皆不效仿,獨獨選取這並非儘善儘美的政策當作行事依據嗎?”
朱厚照此刻算是真正體會到了這位當朝首輔,在宦海沉浮幾十年的老牌政客的老辣與毒辣之處。念及此,朱厚照微微皺眉,沉思片刻後說道:“先生容朕思慮再三。”
語氣裡帶著幾分誠懇,又仿若在給自己爭取更多思考的時間,暖閣內的氣氛依舊凝重,這場君臣之間關於祖宗舊製與民生民情的博弈,似乎才剛剛拉開帷幕。
楊廷和接著道:“陛下,臣等備員大臣,向來承蒙陛下的禮遇,不意聖明一旦有此,臣等固當引身求避,來表明不可則止的道理。但反複思考,不是沒有能改正的希望。臣所為倦倦,不是敢於對陛下有所冒犯,而是擔心那些遭受災害的窮苦百姓,經受不住織造的騷擾,成千成百地結群而起,變成強盜,給天下帶來憂患。所以要這樣不厭其煩地向陛下陳述,亦非敢固執己見,違抗命令,冥頑不靈。所執者祖宗之法,伏望陛下遵而行之,以保宗社,勿與天下公議相違,被後世譏諷。”
朱厚照聞言總覺著這話術在哪裡聽過?但又說不上來,正在思索間,蘇進再次插嘴道:“老楊師傅這話說的忒不講道理了,百姓受不住織造的騷擾,就受得住官府的騷擾嗎?”
楊廷和心中饒是做足了準備也被這蘇進氣的半死,壞了我兩次好事!但是畢竟在禦前也不好發作,隻得再次道:“陛下前年大安,聖駕回宮之後,對左右言:“不複從前之事也。”朝野傳頌聖政之美,聖量之寬,隻是不知今日乃獨不蒙嘉納,且特降前旨,雖出禦批,不知撰寫進呈的到底是身邊的什麼人?我祖宗朝,諸所批答,俱由內閣擬進。陛下難道忘了劉瑾在朝權奸亂政,擅自改擬,營求禦批以濟其私之事了嗎?”
朱厚照對著蘇進道:“你插什麼嘴,還不快退下。”
蘇進聞言便隻得退下。
楊廷和再次感慨道:“陛下,今臣等言之不聽,九卿言之又不聽,六科十三道言之也不聽,獨二三邪佞之言,聽之不疑,陛下獨能與二三邪佞之臣共治祖宗天下嗎?重新整理政治,卻不曾明正其罪,遂令此輩小人,敢於今日禦前以蹈覆轍,陛下何忍墮其奸計,壞祖宗之法度哉?”說完大哭了起來。
此言一出,屋內魏彬、陳敬、蘇進、張大順等人相目而變色,渾身顫栗。他們深知楊廷和這番話的分量,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這宮廷的靜謐之上,掀起驚濤駭浪。說實話,他們的地位來援就是這些平日裡仗著皇帝寵信,楊廷和此言何嘗必是要求皇帝疏遠他們?
而朱厚照也是一愣,心下暗自思忖:“老楊這是要撕破臉嗎?”看著眼前這位一向沉穩持重、滿朝評價“殫精竭慮”的老臣,此刻哭得悲痛欲絕,心中亦有些許不忍與慌亂。
朱厚照並非完全不明事理,隻是自從那場病之後,玩鬨心性不知為何有些見長並時時作祟,再加上長時間和近臣相待難免有些事情與外朝大臣產生分歧。
張大順在一旁也是急的不行,心中暗道:“萬歲爺進退失據,楊閣老真是如那生薑一般,老了才辣。”
而魏彬忽然想到了萬歲爺剛登基時謝遷、劉健等人於暖閣內跪哭誅殺劉瑾,萬歲爺無奈欲將劉瑾遷往南京避禍之事的情景來。彼時,謝遷、劉健兩位重臣,以死相諫,皇帝雖有不捨,但在大勢所趨下,也曾有過動搖。如今這楊廷和,在朝堂威望、治國謀略上比起當年的謝、劉二人有過之而無不及,皇帝真能扛得住這股壓力嗎?魏彬越想越怕,臉色愈發慘白。
這時,朱厚照卻從禦榻上下來,站立在楊廷和麵前,看著楊廷和痛哭的模樣,心中微微一歎,開口道:“先生莫哭,卿等所言,足見忠誠愛君,恤民至意,這些意思,朕已知之,爾輩國家大臣宜安心治理庶政,但此事業已這般了,朕令織造安靜無可擾民就行了。”
此刻屋內的內官們通過皇帝這段話揣測出皇帝試圖以這般安撫的話語,平息楊廷和的怒火,同時也給自己、給近臣們尋一條退路,他不想把局麵鬨得太僵,卻又不想完全放棄自己的主張。
楊廷和聞言原本壓著的火氣頓時就上來了,心中罵道:“說來說去就是不肯!你讓外朝如何看待你?”
於是躬身道:“陛下此言,如何讓天下人看待陛下?今陛下若執意如此,臣恐朝堂內外離心離德,政令不通。臣等身為股肱之臣,食君之祿,擔君之憂,若不能匡正陛下之失,有何顏麵麵對列祖列宗?陛下可知,這織造一事,看似微小,實則牽一發而動全身。若縱容奸佞從中牟利,擾民亂政,他日百姓受苦,必歸咎於陛下。臣等苦諫,非為自身榮辱,實為大明江山社稷,望陛下三思而後行,莫要因一時之念,壞了祖宗百年基業。”
朱厚照眯著眼,試圖從那紛繁複雜、晦暗不明的曆史過往裡梳理出個所以然來。
很多時候,在當時的情境下,由於各方各執一詞,真相彷彿被重重迷霧所籠罩,即便站在當事人的角度,怕也是難以看清全貌,更何況自己身處後世,隻能憑借留存的隻言片語去探尋了。
就拿這
“五人抗稅”
之事來說,起因源於蘇杭織造提督太監李實的彈劾。他稱前應天巡撫、東林黨人周起元違背明旨,擅自減少原題袍段數目,還對袍價加以指勒,並且不許他駐在當地,致使蘇、鬆二府連年誤運。這一番彈劾之詞,乍一聽來,周起元似乎犯下了不小的過錯,嚴重影響了朝廷相關事務的正常運轉。
緊接著,又指出
“周起元因是愈恣暴慢,乃假名鑄錢,以太、安、池三府協濟袍段銀十餘萬兩,鑄造濫惡薄錢,吃人耳目”,把周起元描述成了一個中飽私囊、肆意妄為的官員,不僅侵吞袍價,還借鑄錢之名行貪腐之事,讓機匠們深受其累,也難怪會引得
“吳民恨不能食其肉而寢其皮也”。
基於這樣的彈劾內容,明熹宗降下旨意,將周起元以及與之關係密切、被視作東林
“邪黨”
的周宗建、繆昌期、周順昌、高攀龍、李應界、黃尊素等人一並問罪,除了已經被解送的周宗建、繆昌期外,其餘五人都要被差官扭解入京究問,而李實則依舊安心供職。
可事情又怎會如此簡單呢?從後來
“五人者,蓋當蓼洲周公之被逮,激於義而死焉者也。至於今,郡之賢士大夫請於當道,即除魏閹廢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於其墓之門,以旌其所為。嗚呼,亦盛矣哉!”
這一記載來看,這五人在周順昌被逮之時,激於義憤而捨生赴死,還得到了當地賢士大夫的敬重與紀念,立碑旌表他們的行為。
這就說明,在民間看來,這五人絕非李實彈劾中那般不堪的形象,或許他們是為了對抗閹黨勢力的迫害,為了心中的正義和百姓的利益,才做出了看似
“抗稅”
的舉動。
而司禮監一方,雖說不能斷言其就是一心為公,但當時朝堂之上,閹黨權勢熏天,司禮監等勢力與東林黨之間的鬥爭錯綜複雜,各種利益糾葛、權力傾軋交織在一起。李實的彈劾到底是出於維護朝廷旨意、公心辦事,還是受閹黨指使,借機打壓東林黨,都難以確切分辨。
朱厚照越想越覺得這曆史的迷霧重重,自己想要從中洞察真相,實在是難上加難啊。
不過本來心中一直覺得自己處於道德下風的朱厚照,突然間自己的心像是被什麼點燃了一般,自從他來到這個大明朝以來,他也按照外臣們的規諫行事,儘量修正緩和與文官們的關係,可是很多措施仍是舉步維艱,被世俗的眼光評判著,就是偶有的玩鬨之舉也被無限放大,名聲更是在流言蜚語中千瘡百孔。
朱厚照似笑非笑,直直地盯著楊廷和道:“將擾擾,付悠悠,此生於百世無憂。朕的名聲不知被傳成什麼了,早就無所謂了,苟利國家,生死尚且不避,還談什麼名聲,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朕還是那句話留蘇、杭、應天織造,司禮監移文三府安靜不可擾民。爾輩大臣之意朕知之,朕之意,先生怎能不知?”朱厚照的聲音在暖閣內回蕩,字字擲地有聲,每一個音節都敲打著楊廷和的心。
這突如其來的強硬態度,讓在場眾人皆驚愕不已。本以為皇帝在楊廷和的一番泣血陳詞下會有所動容、迴心轉意,卻沒料到他竟會這般決然地袒護到底。
楊廷和隻覺一陣天旋地轉,他萬萬沒想到皇帝會如此冥頑不靈。自己苦心孤詣、披肝瀝膽地勸諫,換來的竟是這般結果。看著朱厚照那堅定的麵容,他深知大勢已去,無力迴天。此刻的他,彷彿被抽乾了所有的精氣神,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楊廷和緩緩彎下腰去,動作遲緩似乎承載了無限的哀愁,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顫聲道:“臣……
謹遵聖諭。”
這一聲回應,輕如蚊蠅,卻又重若千鈞,滿是無奈與悲涼。
殿內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魏彬、陳敬等人原本緊繃的心絃,此刻卻因皇帝的袒護而悄然鬆了下來,他們偷偷交換著得意的眼神,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張大順站在一旁,望著眼前的場景,心中五味雜陳。這一場君臣交鋒,看似以皇帝的勝利告終,實則為朝堂之上埋下了更深的隱患。“萬歲爺瞭解嗎?”張大順如此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