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正德帝 第424章 憂心遼東事(1)
“毛先生,王卿,”朱厚照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打破了暖閣裡略顯凝滯的暖意,“宮裡新置下好些個物件兒!早間便著司禮監按份兒備下了的,改日你二人各自拿些去,
喬宇、王憲、夏言他們那份,昨兒個已著內使抬府上去了,瞧著那箱裡的雲錦匹頭,比去年的成色更鮮亮。”
毛紀和王瓊聞言相互看了一眼,皇帝越來越大方了。便齊聲道:“臣等謝陛下隆恩。”
朱厚照卻擺擺手道:“我看,該辦的差事便辦!年節還當如常過!奏報該批的批,宮裡頭的春帖該貼的貼,難道因著幾件棘手事,就把祖宗傳下的年景兒都丟到冰窖裡去不成。”
二人聞言莫不著頭腦,但是還是麵上應和著。
“不過,說起奏報,朕每每想起遼東八百裡加急的奏報,便食之無味,夜不能寐,‘屋舍傾頹,死傷枕籍’……這八個字,字字千鈞,壓在我的心頭。”
毛紀聞言立刻從繡墩上欠身,恭敬應道:“啟陛下,工部、兵部、戶部擬案臣等已詳閱。天災驟降,遼東軍民受苦,實乃社稷之痛。幸賴陛下聖心仁厚,即刻下旨開太倉撥銀、調漕糧,又免去災區賦稅錢糧,此乃生民之幸,亦是聖德所澤。”
王瓊聞言亦拱手道:“毛閣老所言極是。陛下體恤民瘼,恩旨浩蕩,遼東父老必感念天恩。賑災諸事,戶部、工部皆已遵旨加緊辦理,力求早日解黎庶倒懸之急。”
朱厚照並未因兩位重臣的頌聖之詞而舒展眉頭。他微微直起身,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榻沿光滑的紫檀木,目光投向閣外鉛灰色的天空。半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天災無情,我豈能不知?然則……遼東之地,積弊日久,沉屙纏身,此番地動,隻怕是雪上加霜,瘡癰迸裂。那些蛀蟲碩鼠,未必會因百姓流離、朝廷賑濟而收手斂跡,反而可能趁此天災人禍,上下其手,中飽私囊!”
毛紀心中一凜,皇帝果然還是擔心這個事。他斟酌著詞句,謹慎回道:“陛下明察秋毫,洞悉幽微。遼東吏治,確非一日之寒。邊鎮重地,軍務、糧秣、互市,諸事繁雜,兼之地處僻遠,朝廷鞭長莫及,難免有宵小之徒借機漁利,積成痼疾。”他頓了頓,抬眼觀察皇帝神色,見其並無不悅,才繼續道,“此番賑災,錢糧數額巨大,流民安置、城池修葺,處處皆是關節。若無得力乾員坐鎮監督,嚴查蠹弊,恐……恐賑災之糧,未入災民之口;修城之款,未壘一磚一石,便已流入他人囊中矣。”
“正是此理!”朱厚照霍然坐直身體,眼神銳利如刀,掃過眼前兩位股肱之臣,“所以朕才從了眾議,點了夏言的將!他以左副都禦史兼協理學士身份,總督遼東賑災事宜,並徹查積弊,整肅吏治!”
暖閣內一時沉寂,隻聞炭盆中銀霜炭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毛紀與王瓊又一次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王瓊深吸一口氣,打破了沉默,他的語氣帶著明顯的讚許與期冀:“陛下聖斷!夏言此人,臣還算知其為人。清正廉明,風骨峻峭,更兼心思縝密,行事果決,不懼權貴。能洞察實務,絕非紙上談兵之輩。威武團營監軍、天津賑災籌糧、浙江丈田,整頓鹽課,辦的差事都是極好的,正是快刀斬亂麻之勢!以其剛直,說不定辦的差比前幾次還好。”
毛紀聽著王瓊對夏言毫不掩飾的推崇,花白的眉毛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他捋了捋頷下長須,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沉穩:“夏言才具卓絕,風骨凜然,朝野共知,老臣亦是欽佩。”他先定了基調,話鋒隨即一轉,“然則……遼東情勢,非比尋常。邊將悍勇,多出身勳貴,世代經營,盤根錯節;地方有司,或與邊將勾連,或受豪強掣肘;更有那遼東都司、鎮守太監衙門,自成一體,關係微妙。牽一發而動全身啊,陛下。”他抬眼看向年輕的皇帝,目光懇切,“夏言秉性剛直,行事雷厲風行,此為其長。然遼東積弊,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其中關竅,錯綜複雜,更甚蛛網。若操之過急,手段過於……峻烈,恐激起反彈,反令賑災大計受阻,地方再生動蕩,於救災安民反為不利。臣鬥膽直言,伏望陛下三思,是否需密諭夏學士,以撫綏、查勘、賑濟為首務,至於糾劾積弊……或可徐徐圖之,待災情稍緩,根基稍穩,再行雷霆手段?”
王瓊聞言心中暗道:“毛維之這番話端的是水潑不進!既讚了夏言的快刀利嘴,又拿遼東的渾水當說辭,萬歲爺這火炭性子,瞧著夏言這把新磨的刀片子鋥亮,恨不能立馬拿它去劈柴!可這遼東的樹根子,比西山的古鬆還深三分!他恐怕擔心若由著夏言猛砍猛殺,保不齊哪天砍斷了太歲頭上的角,到頭來中樞的閣老們還得拿蟒袍去補那窟窿,恐怕有些人寧可學那鈍刀子割肉,也強過教快刀先崩了自個的刃!”
朱厚照聽罷,並未立刻反駁毛紀。他再次靠回引枕,手指輕輕敲擊著榻沿,發出有節奏的輕響,彷彿在權衡著毛紀的“穩妥”與王瓊所代表的“銳進”。
“徐徐圖之?”朱厚照重複著這四個字,嘴角勾起一絲幾近冷峭的笑意,“毛先生老成謀國之言,朕明白其中深意。”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暖閣厚重的帷幔,投向了更遠的地方,“,可是前後兩次地震,朝廷的銀子也發下去了,結果呢?毛先生可曉得,朕為何於閏臘月這凍煞人的時節,火急火燎遣夏言出京?正為這天災!是天假其便!屋舍傾圮處,往日遮蔽醃臢的牆垣儘皆坍了!流民塞路,人心浮動,那些層層繭裹的弊端,恰如被雪水浸透的糊窗紙,一戳就破!積弊深重如遼東的凍土層,若不趁這災年人心思變、群醜自顧不暇時,以雷霆手段犁庭掃穴,待到來春凍土回暖,牆垣複砌,蓋頭重掩,那些盤根錯節的奸蠹碩鼠,隻會鑽得比地老鼠還深!且瞧著,朕偏要在這冰天雪地裡,拿夏言這把快刀,剖開遼東那膿瘡!”
皇帝的話語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在暖閣中激起無形的波瀾。王瓊眼中精光一閃,幾乎要撫掌稱快。
毛紀則心頭劇震,背上悄然滲出一層薄汗。他萬沒想到,皇帝的心思竟如此淩厲透徹,對時機的把握如此精準狠辣!
“陛下……深謀遠慮,臣……愚鈍。”毛紀聲音微澀,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朱厚照似乎並未察覺首輔的失態,或者說,他並不在意。他微微前傾身體,目光灼灼,帶著疑問,看向王瓊:“王卿,你素知夏言其人。你方纔讚他剛直明斷,朕也信他一片赤誠為國之心。然則……”他眉頭再次緊鎖,語氣中充滿了不確定,“遼東那地界,朕縱未踏足,也知是刮骨的朔風卷著狼嚎
夏言這人,清丈田畝,整頓鹽課,都是在內地,可讓他去遼東做這查勘刑名、勾稽錢糧、周旋於驕兵悍將、油滑胥吏之間的實務,尤其是這等牽一發而動全身、步步殺機的險局……他,真能駕馭得了嗎?會不會……隻知一味向前,不懂轉圜權變?若被小人構陷,或行事過於急切,反為不美?”
皇帝這番推心置腹的憂慮,明顯不同剛剛那鋒芒畢露的狀態。暖閣中的氣氛,也因這坦率的疑慮而顯得微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