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正德帝 第482章 緣由劾夏章
毛紀豈能不知,自從夏言返京以來,彈劾的奏本是一個接著一個,皇帝說的奏本估計就是一份來自南京都察院和六科給事中的聯名奏疏,罪名駭人聽聞:
夏言奉旨總督遼東賑災事務期間,馭下無方,縱容隨扈的錦衣衛緹騎橫行不法,肆意妄為,竟至妄殺無辜邊民,以邀功賞!奏疏末尾,那班南京科道言官言辭激烈,痛陳遼東冤魂泣血,哀聲動天,請陛下立賜嚴譴,以正國法,以安人心!
“妄殺…無辜…邀功…”
這四個字在毛紀心中反複撞擊。夏言平素剛正敢言,銳意任事。他在遼東喜殺,當初內閣聞言頗為爭議,但是考慮到這人手上有王命旗牌,也就沒在禦前勸告皇帝。如今竟鬨出此等駭人聽聞之事!是夏言恃寵而驕,忘乎所以?還是那些錦衣衛的驕兵悍將,仗著天子親軍的名頭,在邊陲之地無法無天,連欽差大臣都約束不住?抑或…這背後另有玄機,是朝中有人借題發揮,欲撼動他皇帝手中這把利刃?
思慮片刻,毛紀強壓下喉頭的乾澀,謹慎地回道:“回陛下,臣…確已風聞南京科道有奏本上達天聽。然事關重大,臣未奉明旨,亦未親見奏疏全文,不敢妄加揣測,唯有靜候陛下聖裁。”
朱厚照見他他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此刻也不計較太多。
“風聞?”
朱厚照看向毛紀那低垂的臉上,“南京都察院、六科,聯名具奏,彈章措辭激切,言之鑿鑿,豈是‘風聞’二字可以搪塞?奏疏在此,先生自觀之。”
說著,皇帝微微側首示意。
侍立一旁的陳敬立刻會意,雙手捧著奏疏,趨步上前,恭恭敬敬地遞到毛紀麵前。
毛紀隻覺得那奏本分外刺眼。他雙手微微顫抖著接過。展開奏疏,南京科道那熟悉而剛硬的筆跡映入眼簾,一條條罪狀,羅列得清清楚楚:“…夏言總督賑務,本應撫綏流移,安輯邊氓。乃其到任伊始,即倚仗緹騎為爪牙,聽任其跋扈驕橫,以稽查奸宄為名,行敲骨吸髓之實…更有甚者,遼陽左近張家堡,因災糧匱乏,民情洶洶,本為常情。緹騎千戶王欽,不察情由,不稟上官,竟率悍卒擅闖堡寨,誣舉人張述為盜,立行格殺!當場斃命者,更有傷者無算!老弱婦孺,哀嚎遍野…夏言身膺欽命,總理賑災,對此等滅絕人性之慘劇,或為不知,或為知而縱容,屍位素餐,難辭其咎!此等行徑,上負聖恩,下傷天和,遼東冤魂,夜夜泣血!乞陛下赫然震怒,速降明旨,將夏言鎖拿,交法司嚴審定罪,以彰國法,以慰冤魂,以謝天下…”
字字如刀,句句見血!,帶著撲麵而來的殺氣,衝擊著毛紀的神經。他越看越是心驚肉跳,脊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這奏疏寫得極其狠辣刁鑽,不僅彈劾了夏言馭下無方、縱容殺戮的重罪,更巧妙地將這罪行與“上負聖恩”、“下傷天和”聯係在一起,直指皇帝用人不當,有傷聖德!這是把夏言,也把皇帝本人,架在了天下洶洶“民意”的烈火上炙烤!
毛紀深知夏言是皇帝近來最為倚重的新銳之臣,銳氣十足,卻也樹敵不少。遠的不說,此次總督遼東賑災,本就是皇帝有意讓他曆練邊務,積累人望資曆,為將來摘掉協理之名準備。如今驟遭彈劾,夏言前程堪憂倒在其次,關鍵是皇帝的臉麵往何處擱?
這封來自南京留都的聯名彈章,時機拿捏得如此之準,言辭如此之激烈,背後若說沒有朝中大佬暗中推動,沒有借機打壓夏言、甚至挑戰皇帝權威的意圖,毛紀是絕然不信的。
那些言官清流,口含天憲,筆如刀斧,最是難纏。他們以“清議”為武器,占據著道德高地,稍有不慎,即便是首輔,也可能被其口水淹沒,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君不見當初楊廷和任勞任怨還不是被罵為“奸臣”?
然而,皇帝的態度呢?毛紀用眼角的餘光飛快地掃了一眼皇帝。
皇帝麵無表情。
麵無表情,不代表對這件事沒有看法。畢竟君心似海,深不見底。皇帝是震怒於夏言的“無能”和“失察”,還是惱怒於言官們的“逼宮”與“聒噪”?抑或兩者兼有?
毛紀一時竟難以捉摸。
“看完了?”
朱厚照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沉默。
毛紀聞言連忙答道:“看完了。未知聖意如何?”
“夏言受朕重托,總督遼東賑災,安撫災黎,綏靖地方。這是當初咱們君臣在禦前會議上議論過的,如今南京科道彈劾夏言縱緹騎,濫殺無辜,致令遼東冤魂夜哭,民怨沸騰!先生乃首輔,總理陰陽,統攝百僚,對此,如何計較?”
毛紀聞言渾身一凜,隻覺得喉嚨發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春日帶著花香的空氣吸入肺腑,稍微緩解他胸中的灼熱與沉重。他從凳子上起立,躬身,腰彎得很深,幾乎成九十度,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製的平穩:
“陛下息怒!雷霆雨露,莫非天恩。科道諸臣,職司風憲,聞風奏事,乃是本分。其奏疏所言,字字驚心,臣覽之,亦覺五內俱焚,痛徹肝腸!”
先肯定了言官彈劾的正當性,這是穩住清議的第一步,絕不能授人以柄。
接著又道:“遼東乃九邊重鎮,災民流離,嗷嗷待哺,陛下命夏言總督賑務,本是體恤邊氓、解民倒懸之聖德仁心。如今諸衙彈劾,地方驚擾,人心惶惶…此實乃臣等輔弼無能,排程失宜之罪!夏言身為閣臣,臣身為首輔,難辭其咎,請陛下先治臣之罪!”
毛紀說著,作勢又要跪倒請罪。他深知此刻絕不能隻談夏言,必須先將責任攬過來一部分,尤其是作為首輔的“領導責任”,這是姿態。
同時也能試探出皇帝對這件事的看法。
“哼!”
朱厚照鼻中發出一聲冷哼,“先生有什麼罪過?先生莫要試探朕的心思,夏言當初在兩淮清理鹽務殺人太多,就有科道彈劾,今日在遼東殺人,殺人太多,又遭彈劾。數次彈劾,還都是南京的.......”
毛紀聞言瞬間明白皇帝的意思,“夏言是在替朝廷賣命!要報!”
皇帝詢問他的意思,其實就是在問內閣對這件事的看法,皇帝還特意點了點.....南京......
時間彷彿凝固了。隻有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和遠處太液池隱約的水波聲。
毛紀的腦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轉著,在君威、清議、朝局、個人安危的夾縫中,尋找那一條生路。
終於,毛紀再次躬身道:“陛下聖明燭照,悲憫黎元!然夏言此人,陛下簡拔於科道,擢升於不次,其才具、其心性,陛下洞若觀火。總督遼東賑災,乾係重大,地方情勢,亦非奏疏片言可儘。臣愚見,此案疑點重重,乾係非輕。”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是否屬實”這個直接判斷,而是強調“疑點”和“乾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