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正德帝 第520章 京師冤情聲
暑氣正盛。京師的天,悶得像個密不透風的蒸籠。鉛灰色的雲層沉甸甸壓在紫禁城金碧輝煌的琉璃瓦上,紋絲不動,一絲風也無。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吸進肺裡都帶著沉甸甸的灼熱。
午門外的禦道,青石板被連日毒辣的日頭烤得滾燙,蒸騰起氤氳扭曲的地氣。金水河的水,也失了往日的清冽,渾濁緩慢地流淌著,散發出一股淡淡的、令人窒息的腥氣。
偌大的皇城,白日裡也透著一股被酷暑蒸騰出的、懨懨的死寂。
長安右門外,高大的紅牆投下深重的陰影。幾個守門的禁軍金吾衛,盔甲下的中單早已被汗水浸透,緊貼著皮肉,粘膩不堪。他們拄著長戟,強打著精神,目光警惕地掃視著空曠的廣場,偶爾有官員的轎馬匆匆而過,馬蹄踏在滾燙的石板上,發出單調而焦躁的嘚嘚聲。
突然,一陣撕心裂肺、非人般的淒厲哭嚎,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猛地刺破了這令人昏昏欲睡的沉悶!
“青天大老爺!冤枉啊——!”
聲音來自廣場儘頭,一個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婦人。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向那象征著皇家威嚴、尋常百姓望之生畏的長安右門!她的一隻腳光著,沾滿泥汙和血痂,另一隻趿拉著一隻破草鞋,早已跑丟了一隻。頭發散亂如枯草,臉上涕淚血汙混作一團,辨不清原本的容貌,唯有一雙眼睛,赤紅如血,燃燒著絕望和刻骨的仇恨!
正是張舉的遺孀,張王氏。
“河南的狗官!草菅人命!打死了我家漢子!求皇上!求青天大老爺做主啊——!”
她聲嘶力竭,狀若瘋魔,每一次哭喊都耗儘肺腑之力,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撲倒在冰冷的、巨大的宮門石階下,額頭重重地磕在堅硬的青石上,“咚!咚!咚!”
沉悶而駭人的響聲,伴隨著她淒厲的控訴,在空曠的廣場上回蕩,瞬間吸引了所有目光,連遠處宮牆上巡邏的侍衛都驚愕地停下了腳步。
“乾什麼的!皇城重地,豈容喧嘩!拿下!”
守門的金吾衛什長最先反應過來,臉色劇變,厲聲嗬斥。幾個兵丁立刻如狼似虎般撲上前去,要將這膽大包天的瘋婦拖走。驚擾宮禁,這罪過他們可擔待不起!
“官爺!官爺開恩!民婦有天大的冤枉!河南糧廳的狗官打死了我家男人!求見青天!求見皇上啊!”
張王氏死死抱住冰冷的石階一角,任憑兵丁如何拖拽撕扯,枯瘦的手指摳得指節發白,指甲崩裂,鮮血淋漓。她掙紮著,從懷中掏出一卷肮臟不堪、卻隱隱透出血色的白布,用儘全身力氣高高舉起,那布卷在悶熱的空氣中無力地展開一角,赫然是用暗褐色血液書寫的巨大“冤”字!觸目驚心!
“血……血書!”
一個兵丁倒吸一口涼氣,手上的力道不由得鬆了幾分。
就在這混亂僵持之際,一頂四人抬的青呢小轎,悄無聲息地停在長安右門側麵的陰影裡。轎簾微微掀開一條縫,露出一張年輕卻異常陰鬱白皙的臉,狹長的鳳眼冷冷地掃過廣場上混亂的場景,目光精準地落在那張刺目的血書和婦人額上汩汩流下的鮮血上。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隨即放下轎簾。
此人正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魏彬的心腹,內官監少監,張舉生前認下的“義兒”——路榮。他奉乾爹魏彬之命,已在此“恭候”多時了。
“住手!”
一個尖細、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響起。路榮已不知何時下了轎,緩步走了過來。他身著青貼裡,外罩葵花胸背團領衫,腰係犀角帶,麵白無須,神色陰冷。
金吾衛什長認得這位內相的紅人,心頭一凜,連忙躬身行禮:“路少監。”
路榮看也不看他,徑直走到被兵丁半架半拖著的張王氏麵前。他垂著眼皮,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這個形容淒厲如鬼的婦人,目光在那血書上停留片刻,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滑膩:“這婦人……有何冤情?驚擾宮禁,可是死罪。”
張王氏如同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掙脫兵丁,撲倒在路榮腳下,雙手死死抓住他光潔的袍角,留下肮臟的血手印,嘶聲哭喊:“老爺!老爺開恩!民婦的漢子張舉,被河南糧廳的狗官活活打死了!他們貪了修倉的銀子,拿我家漢子頂罪滅口啊!求老爺給民婦做主!求老爺把這血書……呈給皇上!民婦死也甘心了!”
她將血書高高捧起,涕淚縱橫,額頭在石板上磕得砰砰作響。
路榮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他慢條斯理地俯身,用兩根白皙修長的手指,如同拈起什麼汙穢之物,輕輕拈起了那捲血書。展開一角,那暗褐發黑的“冤”字,在六月的酷熱陽光下,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他看得仔細,彷彿在欣賞一件藝術品。
“河南……糧廳……”路榮低聲重複著,聲音裡聽不出喜怒,“督糧參議王億?通判李思仁?”
“就是他們!就是那兩個天殺的狗官!”張王氏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怨毒地嘶吼,“王億!李思仁!他們不得好死!”
路榮緩緩捲起血書,握在手中。他直起身,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金吾衛什長,聲音恢複了那種內廷特有的、帶著磁性的陰柔:“此婦雖驚擾宮禁,然事出有因,所告……似涉封疆大吏貪酷斃命之重情。萬歲爺以仁孝治天下,豈能堵塞言路?爾等且看住她,勿使自戕或再生事端。咱家……”他頓了頓,狹長的鳳眼望向那巍峨森嚴的宮門深處,“……這就去稟報,請旨定奪。”
“是!是!謹遵少監吩咐!”
什長如蒙大赦,連忙應諾。
路榮不再多言,轉身,青呢小轎無聲地抬起,消失在長安右門的側門內。隻留下癱軟在地、如同被抽去魂魄的張王氏,和一群麵麵相覷、心有餘悸的金吾衛。空氣中,血腥味、汗餿味和那悶熱的濕氣混雜在一起,令人窒息。沉重的宮門緩緩合攏,將門外的絕望哭嚎與門內的森嚴死寂隔絕開來。但那血紅的“冤”字,彷彿已烙印在這京師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