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真君共枕泉 第113章 愛彆離,求不得
閻王慵懶地往後一靠。
寬大的袍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手腕。
他唇角還噙著那抹慣有的風流倜儻的笑,彷彿孫悟空的提問正在他意料之中。
“大聖的好奇心可真不小。”
閻王晃著杯中青冥酒液,語氣輕鬆,彷彿回憶的是什麼無關緊要的事一般。
“不錯,閻王每五百年便需曆九世輪回,嘗遍眾生苦楚,才方能穩固神心,不忘執掌生死之責。這前八世嘛……”
他眸光微轉,似在回憶,臉上還帶著幾分戲謔,“倒是精彩得很。”
“哦?快說說!”孫悟空一聽精彩二字,立刻來了精神。
一旁的嘯天也是豎起了耳朵,似乎也是頗有興趣。
“第一世,是個饑荒年餓死的乞兒,屍骨無人收。”
閻王掰著手指,如數家珍,語氣卻像在說書。
“第二世,投了戰場,做了個馬前卒,亂軍中被踏成了泥。第三世,是個苦讀一生,屢試不第,最終嘔血而亡的老書生……”
他語速不快,將一世世坎坷道來。
有被騙儘家財投河自儘的商賈,有被負心女子拋棄懸梁自儘的癡情公子,有生於豪富之家卻中年敗落、凍斃街頭的紈絝子……
八世輪回,生老病死,愛彆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
人間八苦竟是嘗了個遍。
他說得雲淡風輕,甚至帶著點玩味的自嘲,彷彿那些慘痛經曆隻是話本裡的故事。
“嘖嘖嘖。”孫悟空聽得直咂嘴,“你這運氣也忒背了!就沒一世是善終的?”
“善終?”
閻王挑眉,笑得有些莫測。
“大聖,曆劫可不是去享福的。越是痛徹心扉,越是刻骨銘心,回來之後,看著這萬千魂靈,才越發明白他們為何執著,為何怨恨,為何不甘。”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這裡,纔不至於變得真正冰冷僵硬。”
這話透著玄機,似乎意有所指。
連楊戩都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第九世呢?”孫悟空迫不及待地追問,“前麵八世都這麼慘,最後一世總該有點不一樣了吧?是不是終於善終了?”
就在孫悟空問出這句話的瞬間。
閻王臉上那一向從容的,甚至帶著些許戲謔的笑容,幾乎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那變化之細微,就連目光銳利的楊戩都幾乎無法捕捉。
閻王依舊維持著慵懶的姿勢。
但眼神裡那流轉的精光,彷彿被什麼東西驟然掐斷,出現了一刹那的空白和……凝滯。
他下意識地想去端酒杯,手指卻在觸碰到冰涼的杯壁時,微微一頓。
“第九世……”
他重複著這個詞,眉頭幾不可察地輕輕蹙起。
他臉上的玩味神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罕見的,甚至帶著點不確定的茫然。
“……記不太清了。”
最終,他給出了這樣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語氣裡還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滯澀。
“許是……喝多了孟婆湯,湯勁太猛?隻模模糊糊覺得……那一片似乎是空的,想不起投生何處,是男是女,是人是畜,甚至……是如何回來的。”
他試圖用慣常的調侃來掩飾這片刻的異常,抬手揉了揉額角,笑道。
“這最後一趟差事,確實是辦得糊裡糊塗,好像白走了一遭似的。許是前麵九世苦頭吃夠了,這最後一世,冥冥之中便給我放了個假?”
這話聽著合理,卻透著一股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的牽強。
一片空白。
第九世,是曆劫的最後一世,也最關鍵的一世。
記憶竟是一片空白。
嘯天敏銳地察覺到氣氛的微妙變化,她看向楊戩。
楊戩依舊沉默著,但他握著酒杯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低垂的眼睫下,深邃的眼底已是暗潮翻湧。
孫悟空卻沒想那麼多,它隻覺得奇怪,撓了撓頭。
“咦,居然還有這種事?你這閻王當得竟連自己最後一世咋死的都忘了?這可真夠稀奇的!”
閻王端起酒杯,將杯中殘酒一飲而儘。
冰涼的酒液似乎讓他恢複了常態。
他重新掛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將方纔那片刻的異常徹底掩去。
“稀奇的又何止這一件?大聖,這三界之大,無奇不有。忘了便忘了,許也不是什麼要緊事。”
他揮揮手,似要揮散那莫名的凝滯感,再次執壺斟酒。
“來,喝酒!前塵往事,俱如雲煙,不如杯中物實在!”
楊戩抬起眼,漆黑的眸子掠過閻王那看似無懈可擊的笑臉。
心中冷冽的疑雲卻愈發濃重。
這地府之行的答謝宴,似乎……挖出了比預料中更深的東西。
酒液汩汩注入杯中。
酒杯中的光暈流轉。
一直沉默的楊戩,卻在此刻忽然開口。
他聲音低沉磁性,卻又帶著一絲冷漠,彷彿隻是隨口一問似的,卻像一塊冰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麵。
“閻君曆劫九世,神魂俱入輪回,那這地府事務,尤其是……生死簿,在此期間由誰執掌?”
他問得直接,目光淡漠平靜地落在閻王臉上。
那雙漆黑的眸子深極了,彷彿世間萬物都逃不過他的眼。
他就這麼毫不掩飾的看著閻王,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閻王斟酒的動作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隨即恢複流暢。
他放下酒壺,抬起眼,迎上楊戩的目光。
臉上依舊掛著那副玩世不恭的笑,隻是眼底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飛快地掠過。
“真君怎的也好奇起地府事務了。”
他笑了笑,語氣輕鬆,像是在談論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公務交接。
“按舊例,本王曆劫期間,地府一應事務都暫由首席判官代行其職。那生死簿……自然也是由他接管,記錄眾生壽夭,維係輪回秩序,直至本王歸來。”
“首席判官……”
楊戩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號,語氣沒有任何起伏,聽不出情緒。
他端起身前的酒杯,卻沒有喝,隻是用指尖緩緩摩挲著冰涼的杯壁。
那動作極其緩慢,帶著一種若有所思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