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真君共枕泉 第126章 宿命
最後幾個字，輕不可聞。
他靠在石壁上的頭，緩緩垂落。
那雙總是盛滿慈悲與堅定的眼睛，終於輕輕闔上。
嘴角，似乎還帶著那抹未散儘的、悲憫蒼生的笑意。
他最後的聲音，如同夢囈，消散在空氣中。
洞內一片死寂。
孫悟空怔怔地看著唐僧的身體倒下。
一種陌生的惶恐情緒席捲了它的心。
八戒竟是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撲倒在地。
沙悟淨將頭埋得更低，壓抑的嗚咽在喉嚨裡滾動。
敖烈捂著嘴，淚水漣漣。
孫悟空依舊站著，像一尊石雕。
它看著那具失去了所有生息的軀體，隻覺得胸口那塊石頭，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鑿開了。
一種尖銳的，甚至帶著滔天的陌生的酸楚猛地衝上鼻腔，衝上眼眶。
孫悟空隻感覺到臉上一片冰涼。
“大聖，你……流淚了？”
敖烈看到了那滴淚水，如何從齊天大聖金色的眼瞳中溢位，劃過它的臉頰。
如同最珍貴的露珠，墜落塵埃。
敖烈難以置信地睜大了淚眼。
那個戰天鬥地，嬉笑怒罵，彷彿永遠不會有脆弱時刻的孫悟空……
那個不懼天上地下的齊天大聖孫悟空……
竟然……流淚了？
就在那滴淚珠砸落在塵埃中的瞬間。
“哢噠。”
一聲極輕微的脆響。
孫悟空頭上那個早已失去束縛之力，卻一直作為象征殘留著的金箍，突然從中斷裂，化作點點微光，從它額間脫落。
與此同時。
唐僧的肉身也開始散發出柔和而浩大的金色佛光。
那光芒並不刺眼，卻帶著無儘的溫暖與慈悲，如同水波般，以他為中心，緩緩蕩漾開來。
穿透山洞，漫過山野，灑向更遠的大地。
佛光所過之處，枯木逢春，病獸痊癒。
躁動的萬物獲得片刻安寧。
這是他最後的心願，也是他一身修為與慈悲所化的最終饋贈。
普渡萬物。
金箍化作的微光，與唐僧肉身所化的浩瀚佛光漸漸融為一處。
它們不分彼此，一同升騰，彷彿完成了某種最後的儀式，最終消散在天地之間。
隻留下一縷若有若無的檀香，和洞內無儘的悲傷……
孫悟空怔怔地抬手，摸了摸自己殘留著淚痕的臉頰，又看向那空蕩蕩的，還縈繞著佛光餘暉的石壁。
它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束縛，消失了。
那個總是唸叨著，管束著它的凡人和尚，也消失了。
它得了真正的自由。
心口，卻像是被挖走了一塊。
空落落的，灌滿了帶著佛香的冰冷的風。
下意識地抬手一抹，指尖觸及一滴溫潤的水跡。
它……流淚了？
它居然……真的流淚了？
它一個石猴……
竟也會落淚了。
孫悟空依舊維持著抬手觸控淚痕的姿勢，呆呆地站在那裡。
它看著唐僧消失的地方，看著那漸漸消散的金色光點，耳邊回蕩著唐僧最後的話語。
“世間皆有因果……插手了因，便要承受其果……”
原來……改了判詞，也改不了命數。
它以為它改了生死簿，就能逆天改命。
卻不過是……給了這註定離去的靈魂，一個說完遺言的機會罷了。
這，便是因果。
孫悟空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或許，這和尚命中註定要死在這裡，死在他“普度眾生”的路上。
自己劃去判詞，逆天而行爭來的，不過是讓他能再見這些徒弟一麵，能說完他未儘的執念。
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茫然和無力感扼住了孫悟空。
它以為能打破一切規則。
卻原來，有些東西，比規則更深，更沉，
那東西叫做因果。
也叫……宿命。
……
當那頂伴隨它數年的金箍，在一聲似有若無的歎息中化作金光消散時。
孫悟空感到頭頂先是一陣前所未有的輕，隨即，是一種空落落的涼。
彷彿有什麼東西，隨著那金箍的離去，被永遠地抽走了。
孫悟空怔怔地站在原地，指尖還殘留著自己那滴淚水的濕意。
洞內充盈著溫暖而悲憫的佛光，那是唐僧留在世間最後的痕跡。
八戒的抽泣，沙僧壓抑的呼吸還有敖烈無聲的淚痕，都在這片金光中顯得有些不真實。
它難得沉默地彎腰，拾起地上那件陳舊的袈裟。
上麵似乎還殘留著那個和尚的溫度，以及一股淡淡的混合著檀香與血氣的味道。
它動作緩慢，近乎笨拙地，將袈裟一下一下地疊好，彷彿在進行某種極其重要的儀式。
最終。
它在洞內尋了一處潔淨的角落，用金箍棒掘開泥土，將那疊得方正的袈裟，連同唐僧日常用的那串磨得光滑的佛珠，一同輕輕放入。
沒有立碑，也沒有標記，隻是將泥土重新複上。
一切沉默得令人窒息。
“……我……我受不了了！”
八戒突然猛地用袖子抹了把臉，打破了這死寂。
他那種帥氣卻又有些油膩的臉上淚痕未乾，聲音卻努力裝出往日的腔調，隻是帶著明顯的鼻音。
“師傅……師傅他一輩子清苦，沒吃過一頓好的，沒喝過一口酒！如今……如今他走了，咱、咱們難道就這麼乾坐著掉眼淚嗎？”
他看向沙悟淨，又看向敖烈，最後目光落在孫悟空靜默的背影上。
“依我看，不如……不如帶著師傅的齋碗，去東海！咱用最好的仙釀，祭拜他老人家！他是個慈悲和尚，不忍殺生，從不吃肉，咱理解！可這酒……這酒總成了吧？讓他也……也嘗嘗這世間滋味的另一麵！”
沙悟淨抬起頭，這個一向將規矩刻在骨子裡的漢子，眼眶紅腫，卻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沙啞。
“……好。讓師傅……嘗嘗。”
敖烈也輕輕頷首，淚光在她清澈的眼中閃爍。
“東海……有萬年沉香釀，性最溫和，不傷慈悲腸。”
三人的目光，最終都落在了那個背對著他們，望著那小小土堆的身影上。
洞內安靜了許久。
終於，孫悟空轉過了身。
它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金色的眼眸像是被水洗過，清冽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