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真君共枕泉 第19章 天若有情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他還沒下凡,不是豬八戒,不是淨壇使者。
而是天蓬元帥,執掌天河水軍。
那時的他。
身穿一身金甲,手握長戟,馳騁在天河兩岸。
日子雖然有軍務的辛苦,卻也不乏閒暇。
第一次遇見她,是在天河起霧的清晨。
薄霧像白色的紗,悄無聲息地覆在水麵上。
朦朦朧朧的遠處,一塊灰白色的礁石上坐著一個人。
那人一襲白衣,長發披散垂到冰冷的水麵。
微風一吹,發尾蕩起一圈圈漣漪。
她低著頭,似乎在捧著什麼。
直到他靠近,她才緩緩抬起眼。
那雙眼睛清澈得像一汪冰泉,深處卻藏著暖意。
像是冬日裡的初陽,不耀眼,卻能融化寒年冰雪。
“你是……”
他下意識開口。
“若水。”
她的聲音很輕,彷彿怕驚擾了水麵。
若水是天河的守靈,與水同生,既是守護者,也是囚徒。
她不能離開天河一步,卻能感知河水的每一次漲落,哪怕遠在千裡之外。
他們最初的交談總很短。
巡查歸來的時候,他偶爾會看見她站在水邊看向天河儘頭的方向。
“那邊是什麼?”她曾經這樣問他。
“人間。”他回答。
她盯著他,似乎在等下文。
可他隻是笑笑。
“天河封鎖,不通的。”
那一瞬間,她眼底的光像被風吹滅了。
她俯下身,把手裡的一瓣花放回水麵,看著它被河心的水流帶走。
他生平第一次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說錯了話。
漸漸地,他們有了更多的相處。
她會在水軍操練時站在不遠處看,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得比彆的將領更久。
他偶爾會帶來人間的物件。
一支笛子、一枚銅錢、又或是一小袋桃花瓣。
她總是小心翼翼地接過,像捧著極珍貴的東西。
有一次,他在天河邊與她坐著閒談。
月色靜好,她忽然問。
“人間的梅花,真有你說的那麼香?”
“嗯,尤其是雪裡開得最甚。”
她笑了笑,伸手輕輕一拂水麵,波光蕩開,一枝雪白的梅從水底浮起。
那花瓣上沾著細密的水珠,像剛從雪中采來。
“這樣嗎?”她遞給他。
那一刻,他覺得天河的水也不那麼冷了。
後來。
有一年冬天,天河忽然出現裂口,水勢失控,差點衝毀兩岸的天宮坊市。
他帶著水軍死守,卻還是被水流逼到無路。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一道清光從河底湧出,封住了裂口。
他知道,那是她。
那天之後,她的氣息變得很弱,長時間都沒能現身。
等她再次出現在天河邊時,臉色依舊蒼白,卻笑著對他說。
“天河還是那個天河。”
她……也還能再見到他。
那一刻,他很想說她何必這樣。
她盼望天若有情。
他懂。
可她本身何嘗不是情的化身。
天若有情。
天上的若水……有情。
可話到嘴邊,卻隻是化成了一個很輕的謝謝。
即便如此,感情還是在不知不覺中生根發芽。
他們從來沒有說破過什麼。
卻在每一個對視和停頓裡,把話都說儘了。
天庭的規矩不容這樣的感情存在。
神仙動情,是大忌。
那天降臨之時,天河兩岸的雲壓得極低。
玉帝與王母站在水邊,麵色森冷。
判決來得很快。
若水被封回河底,永不得現身。
他則被貶下凡間,剝去神職,墮入畜生道受輪回之苦。
封印落下時,她沒有一滴淚。
隻是靜靜地望著他,像是要把他刻進眼底。
河水猛地湧起,淹沒了他們之間的最後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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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旁,海浪聲一下一下拍著岸。
八戒的聲音很輕。
“後來,沒有人再提起過她,我以為她早就被遺忘了。”
他仰頭灌下最後一口酒。
酒液沿著下頜滑落,被火光映得通紅。
海風一陣緊似一陣,吹得篝火劈啪作響,火舌偶爾被掀得偏向一邊。
八戒給二郎神又斟滿一碗酒,自己也抿了一口。
酒意在舌尖化開,他忍不住長歎。
“真君,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麼過的嗎?取經歸來,看著人間熱哄,我心裡卻空得很!不是沒朋友,不是沒吃沒喝,就是……缺了點什麼。”
二郎神端著酒,目光垂了垂,像是隻聽不接話。
八戒笑了一下,像自嘲。
“我這脾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不是個會追著不放的人。可有些東西,你一輩子都忘不掉。”
嘯天安安靜靜地烤著魚,像沒在聽,但耳尖輕輕抖了抖。
二郎神慢慢飲下半碗酒,才淡聲道。
“所以你感受到到若水的氣息,就追過來了?”
二郎神的手指輕輕轉著酒碗。
火光映著他微抬的眼尾,薄唇抿著線條鋒利的弧度。
八戒喝了酒,話匣子索性放開了。
“是啊,我聞到了……天河那股清潤的味兒,不是凡水,凡水哪有這麼純?我一聞就知道,是她。”
孫悟空在暗處翻了個白眼,卻沒打斷他,隻是小聲嘀咕。
“你這鼻子真是不輸嘯天了,難怪取經路上每次討齋都能聞出誰家飯菜香!”
八戒卻沒聽到,目光落在杯中晃動的火光裡。
“她啊總說我笨,天庭規矩那麼多,我卻總想著偷閒,可我知道她是喜歡我閒下來跟我說話的,要不然她不會一次次偷偷跑到我那兒去。”
他說到這兒,笑了一下。
那笑意淡得像海麵輕輕蕩開的波紋,卻又有點發酸。
“她被封,我被貶,天河啊,就剩下冰冷的河水和冷清的星光,可這一回……”
他抬眼看著二郎神,眸子裡有酒意,也有點探究。
“真君,你說我能不能見到她?”
二郎神與他對視了一瞬,手指輕輕敲了下酒碗邊緣。
那聲音在夜色裡極輕,卻像落進了什麼地方。
“不知道。”
二郎神嗓音磁性低沉。
“不過若真是她,你想做什麼?”
八戒愣了愣,隨即笑得有點無奈。
“我能做什麼?天庭不許我們再見,就算見了,她也不一定還記得我。”
話雖這麼說,他握著酒碗的手卻收緊了一些。
篝火映著他們的影子在沙灘上交錯拉長。
海浪拍岸的聲音一下一下,像是在替誰應聲。
遠處的黑暗裡,偶有金色光影閃過,轉瞬即逝。
二郎神目光平靜,與八戒輕輕碰了一下。
“無論是不是,等見到了再說。”
八戒盯著他,半晌才笑。
“行,就聽真君的。”
他這笑裡,帶著幾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