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真君共枕泉 第50章 天下有情人
“白天家裡看得嚴。”
女子把袖子攥緊了一點,抬眼。
“……天冷了,你這院子……”
青年看著她,眼裡那點亮慢慢浮上來。
兩個人說話都輕,像怕驚了誰。
孫悟空伏在瓦上,手指撓了撓瓦沿。
它沒急著闖進去,而是先把眼睛往四下轉了一圈。
天上月薄,巷口沒人,屋簷下掛著一串風鈴。
風一吹,晃一下。
女子身周確實有天上帶來的清氣,卻被她壓得很低。
她手心有薄薄的霞光餘痕,像剛碰過什麼禁製。
青年身上沒妖氣沒仙氣,隻有凡人的病氣,三魂燈弱得像雨裡要滅的燭火。
孫悟空在心裡看明白了。
原來是這出。
它沒聲沒息退了半步,又多看了會兒。
看他們一起把粥端回廚房,女子挽袖生火,青年在旁邊撿柴。
看他們出院,到河邊坐了會兒,女子把傘借給他撐著,自己坐在傘外。
看他們一路走回門口,又在門前停住,彼此都不肯先伸手。
最後女子咬了咬牙,伸指把青年衣領往裡捏了一下。
男子話音同時響起。
“夜裡冷,彆再來了。”
孫悟空轉身從巷口的影子裡退出來。
它沒驚動他們,也沒說話,隻是像夜風一樣掠過去,回到雲上。
沒想到敖塵還在遠處雲脊等它。
敖烈也站在他旁邊,手裡捏著一串從凡間買的糖葫蘆。
看它落回來,先把糖葫蘆舉了舉。
“給你留了一串。”
孫悟空接過,哢嚓一口,酸甜在牙尖炸開。
它沒提巷子裡的事,隻把金箍棒往背後一挎,抬下巴示意。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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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君神殿的夜安靜極了。
孫悟空把一隻酒葫蘆丟在殿角,半闔著眼躺在台階上。
殿前簷鈴叮叮,聲聲敲進心裡,怎麼也睡不穩。
它一閉眼就看見凡間那處院落,那小河邊的風,竹竿下的香囊,姑娘彎腰扶人喝藥的樣子。
“……俺想這些作甚。”
它翻了個身,把棒子擱在臂彎下,悶聲嘀咕。
是啊。
按理說凡人壽數不過百年,死便死了,天道自有輪回,跟它有何相乾?
可不知怎的,一想到那病得骨瘦的青年,孫悟空胸口就像被什麼堵住,透不過氣來。
“莫不是酒喝多了?”
它哼了一聲,心裡卻更亂。
……
一連好幾天它都精神萎靡的,起初它隻以為沒睡好。
過了幾天,有人得道成仙大布請柬,天官來請,孫悟空打著嗬欠說頭疼,推了。
又過幾天,孫悟空跑到蟠桃園裡,啃著桃子,嚼到一半卻忽然心口一酸,它把桃核啐地一聲吐遠了。
當天夜裡,孫悟空終究還是忍不住,踩著雲往凡間落。
還是那條小巷。
還是那瓦上一落,孫悟空火眼金睛一開,院裡景象一清二楚。
青年靠在榻上,臉色比前幾日更白,唇幾乎白的嚇人。
姑娘正替他披衣,自己卻凍得手指發青。
她一邊小聲勸,一邊把碗端到他唇邊。
孫悟空手指緊緊按著瓦沿。
它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來。
更不明白,看到那人呼吸微弱的時候,心裡怎麼會那麼慌。
明明它是齊天大聖,鬥得過十萬天兵,讓世間妖魔聞風喪膽。
可此刻,它卻被一個凡人的脆弱擾的心神不寧。
“……可笑。”
孫悟空低低罵了一聲,扯開嗓子,卻不知罵的是誰。
它忽然想起很久以前。
那時唐僧總牽著白馬走在大路上,它總是嫌他囉嗦、體弱、沒用。
可若是他一旦落了險,它總是第一個跳出來擋妖怪。
唐僧身子弱極了,稍走快些都要咳喘。
可它護了他一路。
護著護著,竟習慣了。
有時它甚至覺得,就一直這麼走下去也不算什麼壞事。
如今再看這凡人病夫,它心底忽然打了個冷戰。
這不就是另一個唐僧麼?
同樣脆弱,同樣一口氣都要斷在風裡。
唐僧給它戴上的金箍不知何時竟將它的心也束上了。
“……”
孫悟空退開,沒有驚動任何人回到天庭。
可從那以後,它總忍不住下凡去瞧瞧。
有時是夜裡,有時是傍晚。
它往往在屋脊上蹲著,或者在巷口站著,看著那一雙人影在昏燈下相依相扶。
凡人的壽數短,它早知道。
可每看一回,心就沉一分。
隨著時間變長,它也終於明白,自己並非想看熱哄。
而是怕。
怕某一天再來,院子裡隻剩下姑娘一個人。
……
雲宮寂靜。
簷角垂著風鈴,風一過,清脆一聲,便又歸於沉沉無聲。
孫悟空抱著一壇酒,半躺在真君神殿的石階上。
酒香在夜風裡散得淡了。
它仰著頭看雲海翻湧,月光把它的眼睛映得金亮。
自那日雲端下瞧見那對凡人,它心口就像塞了一顆石子,滾來滾去的總是不安穩。
它本不該在意的。
它在意的該是天庭賞罰、吃喝玩樂,或是自家花果山的猢猻安穩。
可不知怎麼,它總會想起那小院。
想起院裡晾著的藥草,凡人虛弱的咳嗽聲,還有那姑娘低著頭為他點火添柴的背影。
孫悟空心裡發癢,忍不住自嘲。
“孫悟空啊孫悟空,你這是吃飽撐的?管那麼多做啥?那是個凡人,壽數本就有限。況且就算她真是天上的仙子下凡,也犯不著俺操心!”
它一定是被唐僧那優柔寡斷的悲憫之心影響了。
孫悟空沒發覺自己念頭轉來轉去,還是又想起了唐僧。
那會兒西行,唐僧弱得跟個紙糊的,動不動就被妖精擄走。
自己嫌麻煩、老是嚷嚷著要一棒子敲死他算了。
可真要見他被抓走,心裡又急得火燒火燎。
唐僧是凡人,脆弱得很。
可就是那股子脆弱又堅韌的勁兒,讓它護著他護得咬牙切齒。
“是了。”
孫悟空拍了拍額頭,給自己找個說法。
“俺這是隨師父養出來的習慣,見不得凡人受苦罷了,俺在意也不奇怪。”
話是這麼說,心裡的那點不安卻沒消。
幾日裡,它依舊心神恍惚,常常喝酒喝到一半,突然想起那凡人的臉色。
或是玩骰子時,笑聲正盛,忽然就怔住,眼前浮出女子撐傘的模樣。
想不到有一日,它竟也會感慨這天下有情人。
甚至連嘯天都看出了端倪。
她站在殿外悄悄望它,神色若有所思,幾番想要找它問明白,卻又猶豫著沒開口。
天庭沒讓孫悟空閒太久。
從它搬入真君神殿來,已有不少時日。
孫悟空迎來了第一件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