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真君共枕泉 第57章 楊戩
他忽然意識到這個猴子的骨子裡是真正的桀驁。
孫悟空太野，太直，不屬於規矩的籠子。
這桀驁的猴子寧願把猴毛幻作天兵，瞞天過海也要讓那對凡人有機會同生共死。
寧可背著違背天條之罪，也不願眼睜睜看無辜的人受牽連。
一切事，孫悟空都有自己的判斷。
二郎神緩緩閉了閉眼。
“真君？”
孫悟空手裡拎著酒碗，歪頭看他，笑得燦爛。
“你咋又走神了？是不是醉了？俺酒量是大了些，可你這酒量也忒弱了吧！”
二郎神睜眼，目光已經收斂回冷沉，彷彿剛才那抹波瀾隻是錯覺。
“我不會醉。”他說。
孫悟空哈哈一笑，沒有拆穿他，而是酒碗一碰。
“行！那就喝到醉！”
兩人的酒碗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
酒水濺出，在案上開出一朵暗色的花。
夜風卷過，吹動竹簾露出漆黑的天幕。
而這夜，悄無聲息。
……
酒一壇接一壇地上。
孫悟空喝酒像打仗似的，碗端起來就是一口。
它喝得急，動作卻利落乾脆，酒水濺到唇角，它隨手一抹，整個人笑得爽快。
“真君！你這喝得太慢了！”
孫悟空一碗砸在桌上，酒氣從口腔裡衝出來，眼睛亮得像火焰。
“彆磨蹭，要喝今天咱就拚個痛快！”
二郎神卻始終不急。
他把酒碗端在手裡，先靜靜看它一眼，才抬到唇邊，動作緩慢優雅。
喉結起落。
喝完，他用手背輕輕抹過唇角，眼神不急不緩地落在孫悟空身上。
“真君，你這喝法，活像八十歲的老頭子。”
孫悟空幽幽看著二郎神。
“是麼，這麼說我還年輕了幾百歲。”
磁性的聲音響起。
孫悟空一愣，似是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它抬抬下巴，笑得狡黠。
“那還請幾百歲的老頭子爽快點！俺喝三碗，你才一碗！”
二郎神沒回嘴，隻是又滿了一碗，舉到它眼前。
酒液晃動，映著他的黑眸，深得像夜。
“來。”他說。
兩人碰碗，發出一聲脆響。
酒水濺出來，在案上散開一圈。
孫悟空又是一口悶下去，放碗的聲音震得桌子一抖。
二郎神還是不急，動作沉穩。
就這樣，一快一慢。
明明是不合的鼓點，卻硬生生對上了節拍。
酒過三巡。
桌上的碗摞成小山。
酒肆的嘈雜聲漸漸模糊。
凡人散場不少，耳邊隻剩下醉倒的人的呼吸與酒氣交織。
小鎮酒肆的夜風混著酒香，吹得紙燈搖晃。
孫悟空端著酒碗，仰頭一口灌下，酒水順著唇角滑下，它抬手一抹。
“真君喝的像在品茶，看來是這酒勁兒不夠大，下次得讓你嘗嘗俺上回喝過的燒刀子，那才叫一個辣，從嗓子眼到肚子裡全是火！俺就不信你還能這麼喝！”
二郎神靜靜看它，碗在手裡轉了一圈，才抿了一口，淡淡道。
“酒太烈，傷身。”
“傷身？”
孫悟空哈哈一笑。
“俺的身子是石頭做的，不怕傷身！真君嘛……雖說臉冷的像石頭，畢竟不是真石頭……倒也情有可原，咦你這冷臉竟會養生？都喝酒了還怕傷身？”
二郎神沒搭理，隻把碗放下。
孫悟空眼睛一轉，探身過來，手指在桌上敲兩下。
“真君，你這人哪太悶了，喝酒嘛，就得說話！不然就是不說話直接拚酒，可你這喝酒光是抿，跟喝藥似的，話也不說兩句有啥意思？”
二郎神目光微抬，靜靜看它。
燈映著他的臉，一雙漆黑的眸子在燈光下忽明忽暗，鼻梁高挺，唇色被酒氣染得微紅。
半晌，他才低聲道。
“你想說什麼？”
“說啥都成。”
孫悟空一拍桌子，差點把碗掀了。
“說說你下凡斬妖的趣事唄……說天庭那些老神仙的糗事也行！哈哈哈哈！俺聽牆角聽到的可有一籮筐！”
它眨眨眼，笑容燦爛。
“就像上回蟠桃會，俺聽見有個小神仙背後嚼舌根，說俺是猴子不配坐高座，還說你二郎真君麵冷心冷，見誰都不放過！氣得俺當場就將他定在樹林裡動彈不得！哈哈哈哈哈！”
二郎神嘴角動了動，眸子似笑非笑。
“你倒是不怕事。”
“為何要怕？俺是替你出氣！”
它拍著胸口，眼睛亮亮的，笑聲爽快。
二郎神沒再說話，低頭又飲了一口酒。
氣氛一瞬靜下來，隻餘街外的喧嘩聲。
孫悟空抬眼盯著他，不知是酒的熏陶還是怎的，忽然帶了幾絲認真。
“真君，你到底怎麼想的？彆人說你冷麵無情，俺可不信。”
孫悟空頓了頓。
“可那回在蟠桃園，你明明就在不遠處聽到了，卻像沒事人一樣……”
二郎神指尖頓了一下。
他抬眼，酒意在眸中氤氳。
喉結微微滾動，聲音低沉。
“我從不在意彆人怎麼說。”
孫悟空正要再追問，卻見他忽然抬起酒碗，飲了個乾淨。
放下時，他眼神落在桌案，嗓音壓得更低。
“何況，他說的沒錯。”
二郎神抬眼定定看向孫悟空的眸子，不知怎的他竟鬼使神差的脫口而出。
“我的妹妹……因與凡人相戀，被我親手壓在華山之下。”
孫悟空愣住，手裡半碗酒停在空中，眼睛瞪圓。
“……啥？”
它眨了眨眼乾笑一聲。
“這不是蟠桃宴上那些小神仙編排你瞎嚼的舌根麼？真君，你不會真喝醉了吧？”
二郎神沒回話，隻是抬眼，靜靜盯著它。
那雙黑眸因為酒意泛紅，卻比平時更沉，像是深不見底的潭。
孫悟空心口一跳，彷彿被那眼神砸了一棍。
“真君果真是醉了，這麼突然直勾勾盯著俺的倒是嚇俺一跳。”
二郎神唇角動了動，像要說什麼。
最終，他隻伸手又斟滿一碗酒，推到它麵前，聲音低啞。
“以後……你可以叫我名字。”
孫悟空怔住。
它愣愣看著他，眼睛裡的笑意漸漸散去。
二郎神目光停在酒碗裡，微微一抬，低聲吐出兩個字。
“楊戩。”
他念得極輕，雖帶著酒意，卻像是壓了千斤重擔之後難得吐出的真話。
孫悟空盯著他，心口一陣發緊，說不清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