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後宮開冥途 第217章 這詔書燒得還不夠旺
夜風穿窗,不帶一絲聲響,卻將床頭那盞殘油將儘的燈吹得搖曳欲裂。
沈青梧躺在榻上,左臂斷口處早已麻木,可那痛楚卻如毒蛇盤踞在心脈之間,一寸寸啃噬她的神誌。
三日了。
她沒合過眼。
小蟬的殘念像一根隨時會斷的蛛絲,在她識海邊緣飄蕩,斷斷續續傳來宮中訊息——太醫院閉門會診、內侍省連夜抄錄宮規、禦史台聯名奏本壓滿內閣案頭……每一樁都指向同一個名字:沈氏,禍國妖女。
荒謬嗎?可笑嗎?
她嘴角微扯,牽動傷口,疼得額角滲汗。
不是荒謬,是狠毒。
有人不動刀兵,便要將她釘死在“偽言”之上,讓她百口莫辯,連申辯的資格都被剝奪。
忽然——
魂識劇震!
一股冰冷而銳利的氣息自內閣值房方向洶湧而來,非怨魂厲鬼,亦非煞氣衝天,卻是無數紙片般的靈體翻飛而至,每一片上都浮現出墨跡森然的字句:
“亂國妖女沈氏,蠱惑帝王,逆施冥術,當誅九族。”
沈青梧瞳孔驟縮。
她雖因重傷失明,但感知未損。
更可怕的是,她竟“聽”到了這些文字的不同回響——
太醫看到的,是“妖祟附體,陰氣蝕心”;
掌印宦官讀出的,是“穢亂宮闈,勾引君上”;
而最深處那一道波動,直抵她契約核心——那是蕭玄策所見之詔:
“卿若信她,朕必亡於午時三刻。”
一字一句,如針紮入識海。
她猛地坐起,牽動斷臂,鮮血再度浸透麻布。
冷汗順著脊背滑下,可她顧不上疼。
這不是偽造。
這是篡改現實。
“影詔……”她喃喃出口,聲音沙啞如砂石摩擦,“以言為刃,以信為根……誰寫的?墨虛子?”
那個傳說中執筆為律、以虛言代天命的影詔門主,竟真的潛伏宮中,借先帝遺詔之名,重塑萬人認知!
更可怕的是,這些偽詔並非單純矇蔽視聽,而是正在侵蝕她的冥途契約——
每一份被人深信的謊言,都在撕裂她與地府之間的誓約紋路;每一個對她定罪的念頭,都化作蛀蟲,啃噬著她通往幽冥的權柄根基。
若放任下去,她不僅會被世人唾棄斬殺,更會在死後被地府反噬,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次日清晨,貼身宮女小禾跌跌撞撞衝進來,臉色慘白:“才人……內閣呈報,三卷先帝遺詔殘卷現於密檔庫,皆蓋玉璽封印……內容……內容全是指您!說您乃‘北地陰脈所化,十年一劫,必亂社稷’!”
“哦?”沈青梧冷笑,指尖緩緩撫過枕下那方冰冷骨硯,“玉璽?先帝早逝多年,誰能動用真印?怕是‘影詔’自行顯化吧。”
她撐身下床,雙腿一軟幾乎跪倒,卻硬生生扶住牆柱站穩。
斷臂處血流不止,她卻不聞不問,隻命人取來舊物——一隻由死囚頭顱磨製而成的黑硯,表麵刻滿鎮邪符文,正是前世趕屍人用來破除幻咒、照見真言的血硯。
“把偽詔拓片拿來。”她冷冷道。
宮女顫抖著遞上黃絹。沈青梧咬破殘指,滴血入硯。
刹那間,異變陡生!
墨池翻湧,如同活物般吞下拓片。
下一瞬,墨跡蠕動扭曲,竟從紙上爬出無數細小血蟲,通體透明,口器開合,發出刺耳低語:
“你說真相?誰定真假?”
“不信我者死,信我者生。”
“萬口同聲,即是天命!”
蟲群在空中盤旋,似笑似泣,最後齊齊轉向沈青梧,眼中浮現人臉輪廓——竟是那些已簽署聯名奏本的禦史麵孔!
她心頭凜然。
果然是“言蟲寄詔”。
這不是簡單的文字幻術,而是將謊言煉成活物,寄生於信念之中。
隻要有一人相信,它就能繁衍;隻要天下共信,它便成了“真實”。
而真實……反而成了最無力的辯解。
當夜,她借小蟬殘念窺探皇帝寢宮。
燭火昏黃,蕭玄策獨坐龍案前,手中三卷詔書正投入爐中焚燒。
火光映著他冷峻側臉,眉心緊鎖,神情竟有罕見的動搖。
可詭異的是,火焰中的字跡非但未滅,反而騰空而起,凝成半透明人影,懸浮於他頭頂,反複低語:
“朕不信你……朕不信你……朕不信你……”
那聲音,赫然是他自己。
他猛然抬頭,一掌拍碎案角,怒喝:“滾開!”
可那影子隻是輕輕一笑,又在他耳邊呢喃:“你說不信,為何徹夜焚詔?你說不信,為何不敢見她?”
蕭玄策雙目赤紅,額角青筋暴起,顯然已被這無形之言侵擾神誌。
沈青梧在黑暗中閉上眼,心沉如鐵。
她終於明白——影詔不懼火焚,不畏刀斬。
因為它靠“懷疑”存活,以“不信”為食。
唯有書寫者親口否定其言,方可斷根。
可她現在若現身解釋?
隻會被視作妖女惑君,加劇他的疑慮。
沉默,則任由謊言吞噬一切。
兩難。
屋外風聲驟緊,簷鈴再響。
她站在破敗寢殿中央,殘軀染血,孤影如鬼。
但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緩緩抬起僅存的右手,指尖凝聚最後一絲幽冥之力,點向自己眉心。
識海深處,那條連線地府的冥途契約,正隱隱浮現裂痕,彷彿被某種無形之手塗抹篡改,律文模糊,判紋剝落……
她深吸一口氣,唇間吐出一道古老咒言。
冥火,在她識海中悄然燃起。
沈青梧的意識沉入識海,冥火如風中殘燭,在混沌的黑暗裡搖曳。
她能感覺到——那條自前世簽訂、貫穿生死的契約紋路,正在一寸寸崩裂。
幽藍色的判律符文像被無形之手塗抹,原本清晰的“執掌冥途,代天行罰”八字,竟扭曲成模糊蠕動的墨線,彷彿隨時會徹底湮滅。
不能斷……還不能斷!
她咬破舌尖,鮮血濺在識海深處那方虛幻骨硯上。
刹那間,血光炸開,冥火逆燃,沿著斷裂的契約紋路瘋狂回溯,試圖修補那些被侵蝕的節點。
可每一次修複,都像是徒手攀爬刀山,靈魂被千針穿刺,痛得她幾欲昏厥。
就在這瀕臨潰散之際——
“判官……我在碑裡……我說真話。”
一道極輕、極冷的聲音,如同從地底深處滲出,順著牆縫鑽入耳膜。
那聲音不帶情緒,卻有種穿透虛妄的力量,竟讓識海中的冥火微微一顫,穩住了勢頭。
沈青梧猛然睜眼,儘管雙目仍蒙著血汙,她的魂識卻已如蛛網般鋪展開去,循聲探向宮外太廟方向。
是石語。
那座埋於地脈之下、千年未曾開口的真史碑靈,竟在此刻低語。
“影詔門,起於前朝史官。”石語的聲音斷續如風隙漏音,“墨虛子,原為太史令。先帝駕崩夜,拒篡遺詔,言‘史不可偽’。君怒,剜其雙目,焚其舌根,以活釘封於皇陵夾壁……臨刑前,他笑曰:‘我雖無目,萬影將代我視;我雖無口,千詔將代我言。以虛代真,以影覆實——此即天命。’”
沈青梧呼吸微滯。
原來如此。
不是術法,不是妖咒,而是執念化道。
一個被權力碾碎的史官,用畢生信念煉成了“言即現實”的邪律。
他看不見,聽不見,卻能以心為筆,以天下信以為真的謊言為墨,書寫足以扭曲命運的“影詔”。
而那個每代隻選一人的“小錄”——那孩子根本不是祭童,是筆奴。
活生生的心頭血,日夜供奉那支虛筆,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以命為引,撬動人心對“真實”的認知。
難怪火焚不滅,刀斬不斷。
因為真正的武器,從來不是詔書本身,而是眾人相信它為真。
她忽然笑了,嘴角溢位血絲。
荒謬嗎?
不。
這纔是最可怕的權謀——當語言可以吞噬事實,當謊言成為律法,連地府的判官,也會被世人定義為妖。
但她還有一步棋。
強撐起身,她顫抖的手指將血硯小心翼翼封入一支舊金釵中。
那硯台仍在微微震顫,內裡囚禁的“言蟲”尚未完全鎮壓。
她喚來閉目童——那個天生無瞳、卻能通幽見魂的小宮女。
“送去禦前。”她聲音沙啞,字字如刀,“告訴陛下,若他再焚詔,不如問它——怕什麼。”
閉目童跪地接過,轉身隱入夜色。
沈青梧緩緩躺回榻上,冷汗浸透重衣。她知道,這一招是賭。
賭蕭玄策尚存一絲對“真相”的執念,賭他對自己的懷疑還未徹底壓倒理智,更賭那支血硯,能在皇帝麵前照出影詔的本相。
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內閣突傳異象。
一名老學士捧詔宣讀,忽而狂笑不止,雙目暴凸,竟用指甲狠狠撕扯自己眼皮,嘶吼如獸:“我看見了!字在吃人!它們在爬!在啃我的骨頭!啊——誰來燒了它!燒了這紙!”
滿堂驚亂,詔書落地,無人敢拾。
而千裡之外,荒山古廟深處,墨虛子立於千卷影詔之間。
他雙目空洞,手中虛筆蘸著虛空之墨,緩緩寫下新詔:
“沈氏不死,大胤必亡。”
燭火熄滅,唯有筆尖劃過虛紙的沙沙聲,如萬魂低語。
他嘴角微揚,無聲冷笑。
“你說你是判官?你不過是個……無史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