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後宮開冥途 第264章 我就燒了這紙天下
朔日正午,西嶺邊牆之上,風如刀割。
天穹被一層厚重的墨雲死死壓住,不見半縷陽光。
唯有祭壇中央那幅鋪展百丈的萬契圖,在幽光中緩緩流轉——無數金絲交織成網,每一道都連著一名契奴的心口,隨心跳微微震顫,彷彿整座山脈都在呼吸。
千契姑端坐圖心,十指斷裂處延伸出泛黃的紙卷,筆尖以自身精血為墨,一筆一劃,刻下最後一道總契:“天地歸契,萬魂永縛。”
她的眼神近乎狂熱。
這一筆落下,蒼生皆無名,輪回將斷,地府之門再不能開。
從此世間隻有一張契約、一個聲音、一個意誌——她的意誌。
“成了。”她低語,嘴角揚起近乎悲憫的笑,“你們終於不必再痛了……隻要順從,就再也不會痛。”
可就在這刹那,遠處傳來腳步聲。
不疾不徐,踏在碎石與枯骨之上,卻像踩進了所有人的心跳間隙。
眾人抬頭,隻見一道白影逆風而來。
沈青梧。
她一身素白衣裙,未施粉黛,發絲散亂,雙耳纏布早已被鮮血浸透,滴滴墜落於地,竟發出“嗤嗤”輕響,似陽氣灼燒陰物。
最令人戰栗的是她的眼睛——赤紅如焚,銀焰在瞳底翻湧,彷彿兩團來自冥途深處的審判之火。
她一步步踏上祭壇,直麵千契姑,目光冷得不像活人。
“你說我也是契文?”她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卻字字如刃,“好啊——那我就站在這裡,讓你寫個夠。”
話音未落,她猛然撕開衣襟,露出心口一道陳年舊傷——那是前世趕屍人學徒被背叛時留下的致命一刀,如今疤痕盤踞如蛇,隱隱泛著微弱的“生”字印記。
她抽出腰間金釵,毫不猶豫刺入傷口!
鮮血噴湧而出的瞬間,她引動全身陽氣灌注其中。
刹那間,銀焰炸裂,一圈環形冥圖自她腳下轟然展開——黑土翻騰,陰風怒號,虛空中浮現出九道殘缺的判官律印,環繞成陣。
她以身為靶,主動迎向三百金絲!
“來啊!”她仰頭冷笑,任由那些連線著契奴心臟的金絲一根根穿透她的四肢百骸,釘入大地,“把我寫進你的萬契圖!讓我成為你最完美的終章!”
千契姑瞳孔驟縮,隨即狂喜。
“你竟自願獻祭?”她顫抖著伸手指向沈青梧,“你是第一個……甘願成為契心之人!”
她瘋狂催動筆力,黃紙卷軸飛速展開,欲將沈青梧的靈魂織入萬契圖中心,化作新世界的樞紐。
隻要吞噬她的意識,便能徹底掌控“斷契冥途”的法則,反向侵蝕地府秩序!
金絲深入骨髓,每一寸都在抽取她的生命力與神識。
劇痛如萬刃剜心,沈青梧的身體劇烈抽搐,嘴角溢位血沫,可她仍在笑。
她在等。
等那一瞬的心神動搖。
就在千契姑即將完成最後一筆之際,沈青梧雙目驟亮,赤焰暴漲,直刺對方靈魂深處——
“我看你心。”
四個字,如判官落槌。
千契姑渾身一僵。
“你寫儘天下姓名,改儘生死簿錄,可你敢在萬契圖中心寫下自己的名字嗎?”沈青梧一字一句,如錘擊鐘,“沒有。因為你心裡清楚——你也不是‘真名者’。你也不過是個被遺忘的人,靠彆人的簽名證明自己存在!”
千契姑臉色驟變。
萬契圖中心確實空著。
那本該是主宰之位,可她始終不敢署名。
因為她怕,一旦寫下自己名字,卻發現無人呼喚,無人回應……那纔是真正的虛無。
“你執筆一生,隻為聽一聲‘你在’。”沈青梧咬破舌尖,一口含銀焰的血霧噴向空中三百金絲,“可若這聲呼喚,永遠不會有呢?”
血霧灑落,觸絲即燃。
刹那間,百名契奴殘留在“人心之影”中的執念被點燃——那是他們生前最後的不甘、憤怒、悔恨與渴望。
他們在沈青梧識海中咆哮:
“我們不願再寫!”
“我們要自己說話!”
“判官——救我們!”
聲浪如潮,幾乎要衝破冥途邊界。
燼瞳立於祭壇邊緣,雙手緊握石燼碑,眼中淚血滑落。
他搖動律印銅鈴,九千血巡使殘魂共鳴共振,助沈青梧將這些呐喊凝為一句——
“字不由心,契不得存!”咒音落下的刹那,天地彷彿被撕開一道口子。
“字不由心,契不得存!”
三百道嘶吼彙成洪流,自沈青梧識海奔湧而出,撞向萬契圖的核心。
那聲音不是哀求,不是祈饒,而是覺醒的意誌——曾被筆鋒削去性名、被金絲穿心鎖魂的亡者,在這一刻齊聲宣告:我不再是你的墨痕!
金絲劇烈震顫,如遭雷擊,一根根從沈青梧體內崩斷抽出,帶著血肉飛旋迴射。
千契姑猛然仰頭,發出不似人聲的尖嘯:“不可能!你們是我的筆!是我賜你們存在!”
可她忘了,執筆之人,未必掌控執筆者的心。
幻境之中,三百契奴跪伏的身影一一站起。
他們手中那支寫儘他人命運的黃筆,此刻被反手摺斷,木屑紛飛如雪。
有人咬牙將筆尖刺入自己眼眶,隻為剜出那被契約烙印的盲從;有人以殘臂為錘,砸向虛空中的律條碑文;更有一名年僅十歲的童奴,捧著斷裂的筆杆,哭喊著撲向圖心:“我還想叫娘……我不想當‘無名氏’了!”
萬契圖,裂了。
蛛網般的裂痕自中心蔓延,幽光寸寸熄滅。
而浮於圖中的“契眼”——那窺儘人心、操控慾念的靈瞳,竟在劇痛中突突跳動,隨後“砰”地炸開,黑血潑灑如雨,每一滴落下,都化作一聲冤魂的悲鳴。
沈青梧睜眼,赤焰焚天。
她拔出貫穿心口的金釵,銀焰纏繞其上,竟化作一柄虛影剪刃。
她雙手合握,對著萬契圖正中心那張黃紙,當空一絞!
“嗤啦——”
紙碎如蝶,紛揚四散。
三百金絲齊斷,反噬之力如潮倒灌。
千契姑十指殘端噴出血泉,肌膚龜裂,一道道裂痕爬滿臉頰,像是被人用鈍刀一筆筆劃過。
她的身體開始崩解,衣袍片片剝落,露出內裡陳舊發黃的童女裙衫——那是她最初的身份,一個跪在地府邊緣抄錄偽契的替身,連真名都不曾擁有。
“我纔是真判官!”她嘶吼,眼中淚水混著血流下,“我替天地執筆!我代輪回定契!”
可就在這最後一瞬,祭壇殘鏡映出她的倒影——
不是高坐神壇的宗主,而是一個蜷縮在陰司角落、顫抖執筆的小女孩,背後站著無數她親手抹去性名的魂魄,冷冷俯視。
她張了張嘴,卻無人應她一句“你在”。
身形潰散,終歸虛無。
祭壇轟然塌陷,塵煙卷著焦紙殘符升騰。
沈青梧跌坐於裂石之上,渾身浴血,氣息微弱。
銀發簌簌飄落,每斷一縷,發根便滲出金屑般的血珠,落地即燃,化作一縷冥火,悄然沒入地縫。
她抬手接住一縷殘發,指尖輕撫,唇角竟浮現一絲極淡的笑。
“原來……斷彆人的契,是要拿自己的命去換。”
聲音輕得像風,卻重重砸在死寂的西嶺之上。
遠處,蕭玄策緩緩收劍入鞘,玄甲染霜,眸色深不見底。
他沒有走近,隻是抬手一揮,禁軍立刻點燃火盆,將所有黃紙殘卷儘數焚毀。
火焰跳躍中,他望著那道素白身影,低語幾不可聞:
“你燒的不隻是契……是天命。”
夜風驟起,吹散餘燼。
忽然,宮中銀符齊鳴,九百六十階通冥台方向,陰雲裂開一線。
三百道殘魂自虛空中顯現,皆無麵目,唯有胸前一道“契痕”已然消散。
他們齊齊跪地,叩首三下,無聲呐喊卻直貫天地——
“謝判官。”
沈青梧閉目,未答。
風拂過她蒼白的臉頰,帶起最後一縷銀發,飄向未知的幽冥深處。
而就在離此千裡之外的皇城暗巷,一塊新鑄的青銅匾悄然升起,由一雙枯手掛上殘垣——
斷契堂立。
四個古篆大字,泛著幽冥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