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後宮開冥途 第265章 你剪了紙,我斷了線
祭壇廢墟之上,夜風卷著焦紙的餘燼在空中打旋,像是一場沒有溫度的雪。
沈青梧跌坐在裂開的石台上,渾身濕冷,血與汗混在一起,順著脊背滑下。
她雙目緊閉,可識海深處卻如沸水翻騰——三百根金絲雖斷,殘響卻未消散,反而如毒蛇般纏繞進她的經脈,一寸寸啃噬著她的陽氣。
銀發簌簌飄落,每斷一縷,發根便滲出細碎金屑般的血珠,落地即燃,化作一縷幽藍冥火,悄無聲息鑽入地縫。
那不是普通的血,是魂魄被反噬時溢位的“契血”,帶著輪回不得的怨與痛。
燼瞳蹲在她身側,手中石燼碑泛著微光,碑影如盾,將四周遊蕩的陰氣儘數壓住。
他聲音低啞:“三百契奴已釋,魂歸幽冥,但……地底陰脈尚有異動。”
沈青梧緩緩睜眼。
赤焰在瞳中燃燒,映出腳下大地之下一道蜿蜒如蛇的暗紅光痕——那是活的,像血脈一樣搏動,像文字一樣扭曲爬行。
“她沒死。”她嗓音沙啞,卻冷靜得可怕,“隻是把自己寫進了地脈。”
千契姑臨死前的最後一聲嘶吼猶在耳邊:“我纔是真判官!”可沈青梧知道,那不是瘋言,而是真相的碎片。
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抄契童女,用一生偽造契約、篡改命格,早已將自己的執念融入地府邊牆的陰脈之中。
形神俱滅?
不,她是把自己變成了規則的一部分。
就在這時,遠處火盆猛然躥起三尺高的烈焰。
蕭玄策立於火前,玄甲覆霜,手中長劍已歸鞘。
他抬手一揮,禁軍將所有殘破黃紙投入焚爐。
火焰騰起刹那,灰燼竟未飄散,反而凝成一行小字,浮於火心:
“筆斷,契不斷。”
風過無痕,字卻久久不散。
蕭玄策眸色驟沉。
他緩緩抬頭,望向那道素白身影——沈青梧也正望向他。
兩人目光在半空交彙,無聲對峙。
可下一瞬,沈青梧猛地蹙眉,指尖按上心口。
那裡,有一道自重生起便存在的淡金色印記,形如“生”字,隱於皮肉之下,從不示人。
此刻,它竟在跳動,像被人用烙鐵重新燙過一遍。
熟悉的痛。
前世,老判官將契約刻入她魂魄時,就是這種感覺——不是肉體之痛,而是靈魂被強行改寫的撕裂。
那時她跪在屍山血海中,聽著趕屍鈴響徹荒野,而師父的聲音冰冷如鐵:“簽了契,你就不再是人。”
她忽然明白了。
千契姑不是要殺她,也不是要毀她。
她是想讓她成為新的“萬契載體”——一個能承載所有偽契之力的活體圖騰。
就像當年的地府判官,掌管生死文書,執筆定輪回。
隻不過,千契姑想要的,是一個被她意誌侵蝕的傀儡判官。
“她失敗了前三百次。”沈青梧低語,唇角竟揚起一絲冷笑,“現在,想在我身上寫第四百個名字?”
燼瞳皺眉:“你打算怎麼辦?”
“挖。”她撐著石台站起,身形搖晃,卻一字一句清晰如刀,“去邊牆最深處的地基,找一塊刻滿倒契文的黑石。那是她最初寫下第一道偽契的地方,也是她執念紮根的源頭。”
燼瞳瞳孔一縮:“那是地府禁域。擅入者,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那正好。”沈青梧抬起手,看著掌心殘留的金絲灼痕,輕笑,“我也算半個鬼了。”
她邁步向前,每走一步,銀發便再落一縷,血珠滴落,燃起一簇簇冥火。
身後,燼瞳沉默片刻,終是提起石燼碑,跟了上去。
蕭玄策站在原地,望著那抹漸行漸遠的白色背影,眼神深不見底。
他忽然抬手,截住一片飄過的灰燼。
灰上,竟浮現出極細的一行字跡,如蛛絲纏繞:
“她在聽……她還在看。”
他猛地攥緊手掌,灰燼瞬間化為烏有。
可他知道,有些東西,燒不儘。
——比如執念。
——比如眼睛。
就在西嶺邊緣的地底深處,一塊早已碎裂的眼狀符石靜靜嵌在岩壁之中。
它原本屬於“契眼”,萬契圖靈的核心。
雖已爆裂,金絲斷裂,可最後一縷殘魂仍寄於某根金絲末端,在虛空之中悄然睜開一線。
它看不見天,看不見地。
卻能看見人心。
此刻,它正冷冷注視著沈青梧的背影,記錄著她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甚至她心底那一閃而過的猶豫與痛楚。
它在等。
等下一個執筆者。
等下一紙新契。
夜更深了。
宮牆之外,萬籟俱寂。
唯有風,穿過斷壁殘垣,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而在皇城最北端,那段年久失修的邊牆裂口處,一道極細的縫隙正悄然滲出黑霧,如同大地在無聲喘息。
子時三刻,通冥台銅鈴驟響。
三聲,不疾不徐,卻如鬼手撥弦,撕破了皇城北隅死一般的寂靜。
守夜太監驚醒撲出,隻見銅鈴懸空輕顫,無風自動,鈴舌上竟凝著一滴暗紅血珠,緩緩滑落,滲入青磚縫隙,瞬間消失不見。
沈青梧已立於邊牆裂口前。
寒風穿隙而入,帶著地底深處陰濕的腐氣,吹得她素白裙裾獵獵翻飛。
銀發殘垂肩頭,尚未完全褪儘的赤焰在瞳孔深處明滅不定。
她抬手,金釵自發間滑落,鋒刃抵上左腕——輕輕一劃。
血,順著小臂蜿蜒而下,一滴、兩滴,墜入地縫。
刹那間,大地震顫。
埋藏千年的銀符自地脈深處共鳴,一道道金色絲線從四麵八方浮現,如活蛇遊走,在斷牆上織成一張密佈天羅的契約之網。
那些金絲扭曲、纏繞、彙聚,最終儘數沒入牆根半埋的一塊黑石之下——那石通體幽暗,表麵蝕刻著無數倒書契文,字跡逆生,讀之令人神誌昏聵。
她俯身,指尖觸石。
魂契同感,轟然開啟。
幻境降臨——
一間不見天光的密室,四壁皆為黃紙糊成,紙上寫滿“赦銷令”,字字泣血。
中央跪著一名瘦弱幼童,約莫七八歲,衣衫襤褸,手腕被鐵環鎖住。
他執筆抄契,指節因用力過度泛白,墨汁混著血水滴落宣紙。
頭頂上方,一張空白契紙虛懸空中,其上浮現出五個小字,如烙印般灼燒:
“新主之名,待填。”
燭火忽明忽暗,映出孩子臉上麻木的淚痕。
他忽然停筆,抬頭望向虛空,彷彿感知到了什麼,嘴唇微動,無聲呐喊。
沈青梧心頭劇震。
那一瞬,她看見的不是彆人——是當年的自己。
跪在屍山血海中簽下生死契的那一刻,老判官的聲音再次回蕩耳畔:“簽了契,你就不再是人。”
原來如此。
千契姑從未真正死去。
她的執念早已寄生於地府邊牆,藉由一代代被迫抄契的童奴延續存在。
她們不是繼承者,而是容器——誰簽下第一道偽契,誰就成了萬契圖靈的新宿主。
而如今,三百偽契俱斷,舊容器崩毀,新的名字……正等待書寫。
“他們在等一個能承載萬契的新判官。”她喃喃,“而我,剛空出了位置。”
冷意自脊背竄上天靈。
她猛地拔出金釵,將傷口再度撕裂,任鮮血淋漓灑落黑石。
血浸入到契文的刻痕,整塊石頭開始發出低沉嗡鳴。
她閉眼,唇間吐出古老禁術,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靈魂深處剜出:
“我以痛為引,召你殘念——歸來!”
地底傳來細微震動,似有東西在掙紮爬行。
片刻後,一塊指甲大小的黃紙碎片緩緩浮出土層,邊緣焦黑,像是曾被烈火焚燒過無數次。
紙上隻有一行歪斜稚嫩的筆跡,墨色已淡,卻刺目至極:
“我不想寫了。”
風止,鈴寂。
沈青梧怔住。
這一行字,像是一把鈍刀,緩緩割開她冰封多年的識海。
她忽然明白,這並非千契姑的遺言,而是那個抄契童女臨死前最後的心聲——不是詛咒,不是報複,而是求救。
可沒人聽見。
她凝視著那張碎紙,良久,終於抬手,輕輕覆於其上,聲音極輕,卻如誓言落地:
“好,那就從今天起,沒人再替你寫。”
話音落下,黑石猛然崩裂!
一道幽光自裂縫中騰起,如煙似霧,纏繞她掌心一圈,隨即沉入血脈。
霎時間,雙目再度燃起赤焰,比先前更盛、更烈,彷彿焚儘人間虛假文書的冥火,正欲燎原。
遠處陰影中,燼瞳靜靜佇立,望著那抹孤絕身影,低聲呢喃:
“這一局……還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