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的囚徒 迂迴試探
迂迴試探
祝與淮放在口袋裡的手機響起來,他看著來電,摁了接聽。
電話那頭的人語氣焦急:“祝隊,薑萊有訊息了,她今天聯係家裡人了。”
“什麼時候的事?”
“現在。”
“等我十分鐘,我馬上回來。你讓他們找個藉口,儘量拖延。你試著通過她的手機定位。”
“好。”
祝與淮迅速開車往所上趕,他才進值班室的大門,就看見一對中年夫妻佝僂著身子,對著手機在講話。
祝與淮走過去,女人下意識剛要開口叫他,祝與淮連忙把手指立在嘴唇中間,示意不要說話。
祝與淮把手機拿出來,在備忘錄裡寫:問問她附近的建築特征,可以的話,讓她拍照。
他把手機拿給夫妻倆看,他們對望一眼,無聲地點頭。
“囡囡,你到底是去哪玩了,打你電話也不通,媽媽實在不放心。你能不能多拍點照片給媽媽看看。”
電話裡的女生聲音頓了一下:“我這邊訊號不太好,這兩天太累了,等我過幾天出去玩拍給你。”
祝與淮見她不肯說,懷疑她身邊有人監視。
他飛快地在手機上打下另一個問題:問問她和誰在一起?
他們聞言照做:“囡囡啊,媽媽這兩天老不放心,你說你第一次出去玩,一去就這麼遠,有沒有約個伴?”
電話裡的女孩子笑著安慰:“媽媽,沒事,我都這麼大人了,你放心。”
祝與淮聽見電話那頭很輕微的敲擊桌子的聲音。
女孩立刻講:“媽媽,爸爸,我下次再和你們講,國際漫遊好貴。你和爸爸在家,不要省,想吃什麼就買,我過段時間就回來。”
女人湊近了手機,想要再說點什麼,又說不出來,隻是急切地喊著:“囡囡……囡囡……”
電話那頭傳來嘟嘟嘟的忙音——電話被結束通話了。
祝與淮看著眼前滿臉憂愁的夫妻,同事過來小聲地在祝與淮耳邊說了情況,他輕輕地點頭,表示瞭然。
兩夫妻已經好幾天沒有聽見女兒的聲音了,今晚聽到,萬千情緒湧向心頭。
祝與淮在心底打好腹稿,挑揀著話講:“你們不要太過擔心,至少現在人是安全的。”
女人的嗓音哽咽著,眼圈開始發紅:“要是有個什麼事,可怎麼辦?”
她的丈夫拍著她的背,輕聲安慰道:“搞不好就是出去玩幾天就回來了,先不要急,凡事有警察同誌。”
祝與淮也加入安慰的隊伍,說來倒去也是那幾句話:“先不要急,凡事都是個未知數。”
祝與淮勸了很久,終於把人勸走。但他心裡清楚,情況或許沒想象中的樂觀。
未知意味著生機,但同時也意味著危險。
定位查不到,打電話有人監視,不得不讓人做最壞猜想。
祝與淮告訴剛才的同事:“把今天的情況往上麵報一報。”
他把今天得到的房東的電話也給同事:“讓社羣民警聯係一下,問下租房人的資訊。”
“好。”
第二天一早,祝與淮翻看著從係統裡列印出來的人臉照片,一共二十三張。
祝與淮按照季柏青的叮囑,把情況告訴他:找到了,需要和稔確認,有空可以來派出所。
公事公辦的語氣。
他盯著手機看了幾分鐘,沒有收到回信。他把手機摁滅,裝進了口袋。
等祝與淮忙完,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後。
季柏青的微信早就回了過來:我剛剛在上課,沒有看手機。下午五點以後和學生過來,到你那,應該是五點半左右,謝謝。
季柏青的回複客氣又禮貌,祝與淮也客氣地回:好。
下午五點半,季柏青和和稔出現在祝與淮的辦公室。
簡單打過招呼,像上次一樣,祝與淮給他們倒了水。
和稔仔細翻看著手中的照片,翻到一頁,停了,指著給祝與淮看:“是這個人。”
祝與淮抽出來,看了看,拿在手上,說:“另外一個人再看看有沒有。”
和稔反複翻了幾遍,不見另外的人。
祝與淮猶豫再三,還是告知了:“本來想以性騷擾為由,把這兩個人抓起來。但我昨天去看了那條路,沒有監控,你那天也沒有遇到其他證人。我相信你說的話,可是證據不足——”
後麵的話祝與淮不說,和稔也懂了。
和稔的目光一下空了,變得呆呆的,沒有焦點。
相信是一回事,但是沒有證據是另一回事。
但和稔還是忍不住地失落和難受,她的胸口像是被千斤重的鎖鏈拴著,鎖鏈那端連著鐵球,墜著她的心臟用力往下,止不住地悶痛。
最近這幾天,她一直想,要是視訊泄露出去了怎麼辦?要是她的爸媽朋友看見了怎麼辦?他們會怎麼想她,會不會覺得是她不自愛?
這些事,她不敢想,但又控製不住不去想。
她害怕父母朋友知道,害怕彆人的指指點點,害怕事情像多米諾骨牌般接踵而至。
但她最害怕的是母親失望的目光。
和稔自小被教育,女孩要自尊自愛,要乖巧懂事,要遠離是非。
她還記得初中班裡有個長得很漂亮的女孩,有天有個男生的家長來學校,當著眾人的麵指著女孩罵:小小年紀不學好,學勾引男人,誰給你的臉!
女孩哭著說:我沒有,是他一直纏著我。
男孩家長扯著嗓子,朝著四周的同學大聲說:大家聽聽,他纏著你?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以為你是什麼天仙?
女孩又氣又急,一張臉紅透,眼淚掛在睫毛上欲墜不墜,大聲地說:我沒有……
周圍的人觀看著,和稔站在其中,想為她發聲。
和稔想說:不是這個樣子的,她從頭到尾就沒理過你兒子,是他自己一廂情願追在彆人後麵,給彆人造成困擾。
但她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她害怕炮火轉移到自己身上。
等到晚上回家,和稔把白天發生的事複述一遍,講給媽媽聽。
和稔永遠記得當時的場景,她的媽媽坐在沙發上,慣例翻動著她的書包,語氣厭棄又輕視地說:你少和她一起玩,現在的女孩子心思可沒那麼簡單,騷著呢。
和稔呆在原地,她無力地張張嘴,有什麼東西從心裡流淌出去,消失不見了。
從前的事,如今在和稔身上發生,和稔才明白當初女孩的眼淚有多麼無助。
她想起母親當時的話,心臟彷彿凍住,不再冒著熱氣。
和稔長久地沉默著。她感覺自己是被捕獸器夾住腿的鹿,站在漫天雪地、空無一人的茫茫荒野,動彈不得,無法逃離。
冷峻的風吹著尖利的口哨,四處遊弋。附著在山頂的積雪鬆開個口,從山頂鋪天蓋地地滑落,一瞬坍塌。
她張大了嘴,那片陰影在她眼前不斷放大,雪的速度越來越快,從遠處向著她滾來。
她被吞噬、被淹沒。
祝與淮看著和稔的眼睛,心裡有團氣憋悶地窩在那。
辦案這麼久,這樣的事,已經不是第一次。
他還記得警校新生報道那天,校長站在台上問他們:你們是為了什麼來到這裡?
祝與淮看著國旗,在心裡答:我要這朗朗乾坤下,舊事不再有。
可是現實與願景存在天塹般的鴻溝,辦案講程式、講證據,不依靠主觀猜測,也不憑借人情倫理。
它要的是客觀且準確。
祝與淮搓了搓紙的邊緣,開口道:“這個事還沒到最後,我還是會接著查。”
祝與淮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是平淡的,語調平直,他的話語裡沒有錚錚鐵骨般的鏗鏘,但眼睛裡閃爍著堅毅的光芒,灼人、明亮。
和稔咬了下嘴唇,擡起頭來,不安地袒露內心:“我害怕傳出去被認識我的人看到。”
“彆怕,我們已經在工作了,隻要有人發你的視訊,就會觸發我們的平台。”
和稔的眼睛浮起層霧氣,她小聲地說:“謝謝。”
季柏青坐在一旁,看了看時間,對著祝與淮:“耽誤你下班了,一起吃個飯?”
祝與淮怔了怔,他還是有些不適應在世界那端的人出現在這裡。他看過去,笑著說:“不介意的話,我們食堂飯菜不錯,剛好到點,我請你們。”
祝與淮沒說破,警察不允許和當事人私下吃飯見麵。
季柏青點了下頭,看向和稔,把選擇權交到她手上:“要吃嗎?”
“我晚上還有課,我……想回學校。”
季柏青並不意外和稔的答案,他轉回去看著祝與淮:“當事人不在,可以出去吃了吧。”
季柏青平穩地和祝與淮注視,彷彿他剛剛的話不是肯定語氣的陳述句。
祝與淮想到物理課上的電路圖,他感覺自己是被搭錯的、即將短路的電線。
他看著季柏青,說不出拒絕的話:“好。”
季柏青的表情一貫地沉穩,他對著和稔說:“我先把你送回學校。”
和稔壓根沒聽清他們交談的內容,懵懂地點頭,說好。
直到坐上車,祝與淮的腦子都處在混沌的狀態裡,連季柏青開口叫他都慢了幾拍。
他無意識地“嗯”一聲,然後像醒過來一樣,不好意思地說:“我剛剛沒聽見,你說什麼?”
季柏青看著他,提醒道:“安全帶。”
祝與淮尷尬地說“抱歉”,拉過安全帶,插進插扣裡。
季柏青把和稔送到大門口,看著她走進去。
啟動車子,遇到紅燈,輕踩刹車,停下,季柏青的手放在方向盤上問祝與淮:“想吃什麼?”
祝與淮平常忙於工作,對吃的要求僅限於填飽肚子,延續生命。對於選餐廳、挑菜品,他實在是沒有心得。
祝與淮呐呐地說:“我都可以。”
季柏青的手指輕點了下方向盤,他轉過頭,看著祝與淮:“不介意的話,去我家吃吧。”
搭錯線的電路再次停止運轉,祝與淮一瞬間忘了分辨這句話的重點,尾音的吧字在腦海裡旋轉。
有其它人在場,祝與淮麵對季柏青還能做到表麵的鎮定,可現在兩個人呆在同一密閉空間裡,祝與淮感覺到缺氧。
紅燈在一秒一秒地過去,數字由十位變為個位,祝與淮聽不清自己的回答。
他對季柏青存在太多主觀主義,無從客觀地提出更好建議,更何況是拒絕。
季柏青嘴邊的小梨渦隱約地展露出來。
怎麼到的季柏青家,祝與淮毫無印象,他發著懵站在季柏青家的玄關處換鞋。
季柏青把外套掛起來,往裡走,他和祝與淮說:“你坐在沙發上休息會,我一會就好。”
祝與淮愣怔地問:“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
“不用,你坐著休息。”季柏青停頓一下,問,“有沒有想吃的菜?”
這是季柏青第二次問祝與淮了,祝與淮說:“我不挑,都可以。”
“忌口的呢?”
“沒有。”
“行,那我就自己看著來。”季柏青開了投影,解釋道,“我家沒電視,你想看什麼自己挑。”
他把遙控器拿給祝與淮,把桌上的果籃移到祝與淮麵前,走進了廚房。
祝與淮坐在沙發上,他垂眼看著麵前的橙子,有些微微地愣神。
夏季的橙子種類少,所以他一眼分辨出,這是他常吃的品種,倫晚。
祝與淮小幅度轉頭四處打量著季柏青的家,木色的瓷磚地板,胡桃木傢俱,老鋼窗,墨綠色沙發。
客廳和露台連線,透過推拉門上的玻璃,可以看到許多植物。
祝與淮對植物研究不多,隻能叫出常見的幾種:天竺葵、鹿角蕨、龜背竹……
祝與淮默默在心裡新增對季柏青的認知:植物愛好者。
祝與淮聽著廚房的水聲,站起來走到廚房門口,說:“要不,我做點什麼?”
季柏青係著圍裙,站在水池邊洗菜,他一點不意外祝與淮會過來。
他揚揚下巴:“摘下薄荷。”
祝與淮鬆了口氣,第一次體會到有事可做的快樂。
他剛要去拿裝薄荷的袋子,季柏青又說:“把圍裙係上,在門後麵。”
祝與淮聞言照做。
祝與淮和季柏青兩個人站在一起,一個摘菜,一個洗菜,配合默契。
兩個人做著手裡的事,偶爾搭幾句話。
祝與淮:碗在哪?
季柏青:旁邊櫃子。
季柏青:幫我剝個蒜。
祝與淮:好。
一頓飯四十多分鐘做好,他們兩個人在餐桌邊對立而坐,季柏青說:“吃吧。”
祝與淮“嗯”一聲。
對比起在辦公室的鬆弛,祝與淮顯得有些侷促,他往嘴裡一個勁地扒著米飯。
季柏青忍不住說:“慢點。”
“……啊”,祝與淮擡頭來,有意識地放慢速度。他看著桌子上的菜,艱難地找著話題:“排骨挺新鮮。”
“今早買的”,季柏青說著話,用公筷給祝與淮夾了放在碗裡,“喜歡的話多吃點。”
他們兩個人安靜地吃著一餐飯,季柏青一隻手端著碗,一隻手慢慢地往嘴裡送。
祝與淮不再狼吞虎嚥,開始品嘗起每一道菜。
吃完,祝與淮要去洗碗,季柏青也沒客氣。
他在廚房忙完,走出去,一眼就看到季柏青背對著他,提著水壺在給露台上的植物澆水。
季柏青站在層次分明、綠意盎然的植物從裡,窗外是慢慢湧上來的水藍色的夜。
露台上開著盞暖色調的小燈,拉拽著季柏青的影子斜斜地落在青色花磚上。
祝與淮凝視著季柏青的背影,心裡鬆軟得像日落結束後退潮的海灘。
季柏青似乎有所感應,他轉回身,朝著祝與淮,笑著說:“過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