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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囚徒 穿過隧道去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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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過隧道去看海

祝與淮在一瞬間彷彿重回淮安無所事事的夏天。

公交車上的報站聲混雜著蟬鳴,單調且乏味,在夏日的悶熱裡讓人昏昏欲睡。

祝與淮坐在公交車的最後一排,車子沒有空調,窗開著,一股股熱浪撲進,風裡夾雜著海水的淡淡腥味。

祝與淮在充斥著試卷、咖啡和睡眠不足的高三裡,短暫地出逃,喘一口氣。

他的頭靠在玻璃上,汲取著少得可憐的清涼。

車子進了隧道,隧道不長不短,一路亮燈,穿過的那一刻陽光萬傾,萬千藍色波光粼粼。

祝與淮擡頭,看見海的刹那裡,他看見季柏青穿著校服,站在沿海公路的公交站牌等車。

在那一秒裡,祝與淮喝進去的飲料開始沿著骨骼升騰翻滾,啵、啵地冒出歡快的氣泡。

祝與淮今晚又有了相同的感受。

季柏青見他還站著,笑著露出小梨渦,說:“它們不招蚊蟲。”

祝與淮原本覺得十七歲的季柏青已經擁有蠱惑人心的能力。如今,他隻覺得他對季柏青的認知永遠淺薄。

祝與淮走過去,季柏青手指輕輕拉著葉片,從上往下地澆水清洗著葉子。

祝與淮說:“你的植物養得很好。”

季柏青不否認,一本正經地說:“可能是因為我才買。”

祝與淮愣了兩秒,被季柏青的坦誠逗笑。

季柏青偏過頭看著他:“笑什麼?”

祝與淮笑著搖頭:“沒什麼。”

祝與淮跟在季柏青身旁,詢問著植物的名字。

季柏青一一給祝與淮做著介紹,季柏青全都弄完,裝作想起來的樣子:“有個東西想給你看看,我怕我認錯。”

祝與淮不明所以,問:“什麼?”

季柏青走進屋裡,拿出一本相簿,他遞過去,指著上麵的人說:“這是不是你?”

祝與淮看看照片上的自己,又看看照片上的字,淮安高中2015級全體合影。

祝與淮也有一張同模同樣的照片,隻不過他沒想到季柏青會找到他。

季柏青把手機拿出來,翻找著,找到了遞過去給祝與淮:“我本來還不太肯定,去群組裡找了一下,確定是你。”

祝與淮看著群組的名字《淮安一中校友群》,想到自己和季柏青說的話,他就覺得一陣莫名尷尬。

祝與淮下意識地想找補:“這些年大家變化大,我沒認出來。”

季柏青點點頭,氣定神閒地“嗯”一聲,說:“我就是驗證一下,自己的記性有沒有那麼差。”

祝與淮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和季柏青沒在過一個班,他問:“你……怎麼認出的我?”

他本來是想問你怎麼認識的我,但話到嘴邊,拐了個彎,把認識變認出,一個更符合現在時態的詞語。

季柏青擡起手,虛空點了點他脖頸側邊:“胎記。”

季柏青沒有實質碰到,但祝與淮還是擡起手摸了摸他說的地方,表示明瞭地“哦”了聲。

太晚了,祝與淮不便久留。

他和季柏青說謝謝,謝謝他的招待。

季柏青沒說不用謝,讓祝與淮走之前,把垃圾帶出去丟掉。

季柏青站在露台上,點了支香,他垂眼看著祝與淮順著小區蜿蜒的小路往外走。

剛才他說的隻是一部分實話,他認出祝與淮不僅是因為胎記,還有其它。但他單方麵認識祝與淮卻是很久很久之前。

十五歲之前,季柏青覺得自己要做物理學上說的永動機,要時刻保持有序、嚴謹、效率。

儘管他知道永動機並不存在,可他找不到更好的名詞來代表自己。

季柏青從沒抱怨過他的家庭,他愛他的爺爺奶奶。他們給了他富足的愛、陪伴,教會他正直和善良。

這是他擁有的為數不多的東西裡最偉大,也最寶貴的。

但不可否認,貧困在他身上留有烙印,從他有記憶開始,爺爺奶奶就一直辛苦地在生活,去菜市場撿彆人不要的菜葉子,在垃圾桶裡撿拾廢紙和水瓶,為了省幾塊錢,走很遠的路不坐公交……

小時候,會有沒禮貌的小孩跟在爺爺奶奶身後做鬼臉,用天真的童稚嗓音喊聾子,大聾子……

季柏青回過頭,朝著他們吼回去。可季柏青的做法並不能讓他們閉嘴,他們隻會變本加厲喊叫得更大聲。

爺爺奶奶意識到季柏青沒跟上,回過身,看見那些小孩臉上爛漫的笑和張牙舞爪的表情。他們拍拍季柏青的背,拉著他往前。

季柏青沉默地憤怒著,他沒有辦法去揮舞拳頭。

他很早明白,生存已經耗費了他們太多心力,他的人生沒有額外地可供挑選的餘地,金錢沒有,身體也沒有。

於是,他要儘量避免麻煩。

每週他都會跑五千米鍛煉身體,因為生病很貴。

學校下午的眼保健操,季柏青永遠做得標準又認真,因為近視會產生額外的不必要的費用。

他抓緊課堂上的每一分鐘,把知識努力地往腦子裡塞,因為沒有多餘的錢去上高昂的一對一補課。

甚至在每個星期的週末,坐兩塊錢的公交到十公裡之外的市圖書館上網查資料,因為那裡上網免費,不會有人驅趕,也不用點冷飲就可以坐一整天。

在自尊過盛的青春期,男孩子們忙著肆意揮霍汗水和青春,比拚著球鞋,和好友踩著單車各處穿梭,在遊戲裡橫衝直撞。

這些,季柏青都沒有。

他穿十五一雙,地下商場賣的最便宜的黑色帆布鞋。

他就像一個高速運轉的精算師,做每一件事之前都分析利弊。

體育選修,他永遠挑選隻需獨立完成的專案,跑步、遊泳。

因為沒有對抗,不會產生風險。也不需要夥伴,降低不可控因素。

但更多的是因為害怕,他害怕一次受傷會影響考試,從而降低整個學期的績點,拿不到獎學金。他害怕額外的支出會讓爺爺奶奶的脊梁更彎。

他算過,一個學期的獎學金可以是爺爺奶奶三個月的夥食費,加兩雙質量不太好的棉鞋。

季柏青慶幸麻繩沒有完全割斷,讓他至少還擁有一點聰穎。

但他並不敢傲慢地覺得自己有過人天分,他謙卑地保持上進,在日複一日裡沉悶地馱著背上厚重的殼前行。

至於喜好,永遠不值一提。

季柏青注意到祝與淮,是在一次物理競賽結束後。

那天,他發揮得不是很好,物理競賽的最後一道大題隻答出來一半。

他心情低落,給自己十分鐘在操場整理心情。

他起身走的時候,路過球場外圍,祝與淮剛好投進一個漂亮的三分壓哨,球場上一時歡呼四起,但也有人出言滿是遺憾。

季柏青駐足,他聽見有人可惜地說,隻差一分就可以反敗為勝。

祝與淮擰開一瓶水,仰起脖頸,大口猛灌,喉結邊的胎記一覽無餘。

他喝完,不以為然地回:打爽了,開心就好。

這個簡單的話,讓季柏青震顫,他意識到,這世上有一部分人的快樂不與輸贏掛鉤,不需要任何彩頭。

他們的快樂僅僅隻是因為喜歡。

晚自習的時間快到,祝與淮把校服掛在左側肩膀上擔著,用兩根手指拎著水瓶,招呼同伴:走吧。

季柏青跟在他們後麵,他注視著祝與淮和同伴們有說有笑的背影,奇妙地不再為心情低落的這十分鐘產生負疚。

那次物理競賽,不出所料,季柏青沒能拿到第一。

班裡的老師同學紛紛安慰:不怪你,都是題目太難。

甚至有人開玩笑道:哇,要不是你這次考第二,我都覺得你不是人了。

這句聽起來像罵人的話,讓季柏青久違地開心大笑。

季柏青依舊有序而規律的生活著,但開始學著對自己不那麼嚴苛,偶爾也會在自己的秩序外做一些十五歲會做的事。

偶爾多睡五分鐘懶覺,偶爾去騎自行車,再偶爾偶爾獎勵自己喝個有味道的飲料。

季柏青在這種自我調節的鬆弛裡,發現自己喜歡中文勝過物理。

但是彼時的他不敢孤注一擲去豪賭,他背負的從來不止一人。

很莫名的,季柏青想起祝與淮,想起那個和同伴講快樂就好的人。

想著想著,就開始留意起。

他們的教室同屬一層樓的兩端,很恰巧的,水房在祝與淮教室隔壁。

季柏青拿著杯子,穿過長長的走廊,在經過祝與淮教室門口時,他屏住慌亂的呼吸,放慢腳步。

他假裝不經意地快速朝裡看,祝與淮個子高,季柏青的視線直奔著後排而去。

祝與淮趴在桌子上和周公暢談,不被教室裡的吵鬨所擾,季柏青看到的是一個圓圓的毛茸茸的腦袋。

偶爾也會遇到祝與淮醒著的時候,他跨坐在椅子上,眉頭微微擰著,聚精會神地拿著學習機在打雷霆戰機小遊戲。

季柏青總是會因為這樣的祝與淮而感到鬆軟,像是下過雨後,河邊陷落下去一兩厘米的沙土。

季柏青接完水,又原路折返,他一步步越過在走廊涼風和嬉鬨的人群,一步步靠近風暴中心。

重點高中的競爭激烈,課間休息的十分鐘也被尖子班的同學視若珍寶,嚴苛使用。

季柏青的教室門口沒有站立遠眺的同學,就連教室也沒有吵鬨的聲音,擡眼望進去,隻有一片黑壓壓的低著頭的顱頂。

季柏青剛才鬆軟的地方水份蒸發,重新堅固了起來。

那一年的冬季運動會,學校史無前例地開創了一千五百米長跑比賽。或許是考慮到比賽的艱辛,也或許是為了激勵學生,第一名有兩百元的獎金。

季柏青的班主任,田光照積極動員:每個人都是班集體的一員,要踴躍參與報名。

同學們在底下小聲吐槽:誰會因為二百塊想去跑一千五?那人想錢想瘋了,傻掉了吧。

季柏青聽著大家的不屑,在眾人的注視下舉起手,說:老師,我報名一千五。

他的聲音平靜、沉穩,宛如一艘船在翠綠的湖麵上輕輕拂過。

人群的議論聲停止了,他們扭過頭,目光從四麵八方攏過來,探照燈一般聚在季柏青身上。

季柏青還是一貫的神色,平視著前方。

跑步那天,早晨下過小雨,跑道有些濕滑,季柏青在一個彎道處不小心摔了一跤,手和腿擦破了。

他咬著牙,爬起來,堅持跑完了後半程。

同學和老師大聲地為他加油呐喊,在終點處迎接他。

大家紛紛圍在季柏青身邊,給他遞水,遞紙巾,關心他的傷勢。

有男同學自告奮勇說陪他去醫務室包紮,季柏青善意地拒絕:我東西忘了拿,要去一趟教室。

季柏青獨自一個人瘸著腿,經過籃球場,他看見祝與淮在打球。

季柏青不自覺地停下,祝與淮打球的時候很專注,眼睛牢牢盯著進攻的人,往左虛晃,身體朝右鑽著空位,快速奔跑,一氣嗬成上籃。

祝與淮笑著,和球場上的同學擊掌。

季柏青孤身一人站在人群外,他看著祝與淮臉上昂揚灑脫的笑容,又看看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心。

他在熱鬨的歡呼聲裡,有些羨慕祝與淮舉重若輕的快樂。

摔在地上的那刻,季柏青腦子裡蹦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要快點爬起來,要去拿第一。

也是直到那一刻,季柏青才真正明白,自己的那些鬆弛都太過表象。

實質上,他還是一個緊繃的,做不到瀟灑和不在意結果的人。

他看著自己的手心,笑了笑,那笑裡有無奈、酸楚和“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的妥協。

季柏青點的熏香還沒燃完,祝與淮已經消失在樓下。

水藍色的夜滿溢,熏香彌散著,吐出白色霧氣。煙灰一寸寸地坍陷,墜落。

因為舊事,陷入情緒的人,不止季柏青一個。

祝與淮在下樓的路上才意識到季柏青在高中就已經認識他。

他很想問清楚具體的時間點,想知道因為什麼。

他試著猜想,會不會原本他在注視仰望的時候,對方也在同等回望。

祝與淮擡起頭,看著身後的樓房,他仰望片刻,走到垃圾桶前,把垃圾扔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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