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的囚徒 沉默夜色
沉默夜色
當祝與淮回憶起這些的時候,他隻覺得喉嚨乾啞,他咬著嘴唇上的一塊死皮,慢慢地撕下來,咬出了血。
他的腦子裡一幀幀地快速閃過有關祝允樂的場景。
祝允樂出生那天,他在班裡到處說,他有了一個妹妹,全世界最軟糯可愛的妹妹。
他領著班上的同學,站在育兒室外麵,踮著腳趴在醫院的玻璃上。
祝與淮用手指著:那就是我妹妹。
同學們問:她叫什麼名字呀?
祝與淮稚嫩的小臉糾結成一團,片刻後舒展開,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她是我妹妹,和我一個姓。
回憶像潮水一樣襲來,像是變了味般,堆積在祝與淮的心頭,烙下硫酸腐蝕的痛感來。
岑科看時間差不多,和季柏青打了聲招呼,去取血液報告。
季柏青拿了一個椅子,坐到了祝與淮旁邊,他牽過祝與淮的手放在掌心。
祝與淮和他緊緊相握。
過了幾分鐘,岑科走進來,他看到了他們牽在一起的手,挑眉,又在下一秒恢複如常。
岑科連象征性的咳嗽都沒發出,他走到他們旁邊,說:“確定了,血液裡有ghb。”
祝與淮對這個成分不陌生,ghb屬於精神藥品,有強烈的鎮靜作用,會造成人短暫失憶或陷入睡眠。
祝與淮問:“濃度有多少?”
岑科把報告遞給祝與淮,說:“百分之三。”
祝與淮仔細地看了看,說了聲‘我知道了’,就再也沒說過話。
岑科見祝與淮有季柏青陪著,識趣地說:“我把報告送回去。”
季柏青朝著他說:“謝謝。”
“謝什麼,”岑科看了看祝與淮,又看向季柏青,沒言明,“走了。”
祝允樂打完針已經是夜裡三點多了,外麵寒露重,祝允樂又喝過酒,祝與淮怕把她抱出去著涼。
祝與淮看著季柏青:“你快回家休息,明天還有課。”
“不去了,我現在開車不安全,回家也睡不好。”
還沒等祝與淮問,季柏青又說:“我擔心你。”
如果是以前,或者是和其他人,祝與淮都會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來。但這個人是季柏青,是他心裡麵柔軟的自留地,他無需逞強和假裝。
他沒說“他不用陪”,他說:“好。”
今晚的祝與淮思緒很亂,沒有開口訴說的**,他和季柏青靠著牆,季柏青的大衣罩在他們兩個人身上,像兩棵連理枝依靠在一起。
醫院走廊的電子時鐘跳躍地閃動著,無法回到從前,隻能一步步往後。
第二天一早,季柏青十點有課,要回學校,祝與淮給祝允樂請了假。
祝與淮看著季柏青眼下的青灰,想說抱歉,又想說謝謝,躊躇著不知先說哪個。
季柏青看穿了祝與淮臉上的小小糾結,說:“我走了,你記得吃早餐。”
季柏青才走沒幾分鐘,岑科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祝與淮接通了,說:“喂?”
岑科沒有了往日的歡快與無所謂,他的聲音透著嚴肅和濃重的慘烈,他說:“我淮,有新情況,你現在需要過來。”
祝與淮抱著祝允樂往外走,他先開車把人送回家安頓好,又開車回了市局。
岑科一夜未眠,眼睛裡全是紅血絲,看見祝與淮過來,沒說話,把楚一鳴的手機遞了過去。
祝與淮低下頭翻看著,他越翻,臉色越差。
祝與淮擡起頭,眉頭緊鎖,問岑科:“確定這是他的手機?”
“確定,昨晚從彆墅裡帶出來的,我們還在彆墅裡發現了電腦和錄影。”
“人呢?”
“詢問室裡。”
祝允樂是案件當事人之一,祝與淮要遵守迴避原則,筆錄是陸連旅和岑科問的。
楚一鳴一夜沒閤眼,看見岑科進來,相當不耐煩地說:“你們到底有完沒完,我說了我要見律師。”
岑科靠在椅背上,睨著楚一鳴,那眼神就像在看下水道裡的蟑螂。
楚一鳴雙手拍著桌子,聲嘶力竭地說:“我說了我要見律師!”
岑科不理他的問題,拿出手機直擊道:“你的?”
楚一鳴看手機在屏保界麵,以為他們沒開啟過,不當一回事地說:“是我的,你憑什麼拿我手機。”
陸連旅從部隊轉業當了公安,最看不起傷害女人的男人,楚一鳴做的這檔子事,是他覺得最不入流,最人渣的做法。
陸連旅大手一拍,震得桌子上的筆都跳起來。
陸連旅音量不大,但充滿了威嚴地說:“交代事實。”
楚一鳴看著陸連旅那張歲月和經曆賦予的臉和鷹隼一般的眼睛,他像個紙做的老虎般,虛張聲勢地說:“我什麼都沒做,我交代什麼事實。”
陸連旅提高音量,吼回去:“□□未成人未遂,你以為未遂就不會有事是不是?”
楚一鳴狡辯道:“她是自願的,她不自願為什麼來我家喝酒。你應該去問她,一個好女孩,怎麼大晚上的跟第一次見麵的男人回家喝酒,是她自己不潔身自好,是她自己要來糾纏我。”
楚一鳴說完,臉上還帶著明顯的嘲諷和**裸的炫耀。
這種炫耀岑科毫不陌生,現實世界的很多男人,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像集郵一樣談很多段戀愛,把談過的女朋友當做談資,把私事當做吹噓的資本。
女人,對於他們來說,是玻璃櫃裡的展品,是明晃晃的私人物品。
岑科自認在感情裡很失敗,也會開玩笑自嘲自己是個渣男,但他從未在背後說過一句前任的不是,儘管是對方劈腿才分的手。
不說的原因,隻是很簡單的一個——大家都付出過,有過快樂時光,分開的原因夠難看了,那就彆一再重複讓後來的肮臟齷齪毀了當初在一起的美好。
岑科被楚一鳴的厚顏無恥氣到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他指著楚一鳴:“給老子從頭交代。”
“我交代什麼交代,”楚一鳴接著耍無賴,他看著岑科,“我要告你私闖民宅,損害公民財物。”
岑科冷笑出聲,拿出一個富二代的自覺來:“你告,其它的我沒有,錢,我有的是。”
詢問室裡硝煙四起,沒有人注意到此時的手機後台開啟了位置定位。
祝與淮坐在院子的長椅上,深秋的太陽照在人身上,還是止不住地有些冷。
他剛剛開啟楚一鳴的手機,看到“天使”app,看到楚一鳴在最高層級的房間裡。
他被釘在原地,渾身的血液頃刻間變成堅冰,又在瞬間被擊碎,鋒利的冰塊碎裂漂泊,順著四肢百骸在全身遊走,割肉削骨般刺骨地疼。
祝與淮的背脊一整個僵掉,他的掌心不可控地溢位冷汗。
原來他們追尋了很久的幕後黑手一直站在人聲鼎沸的光鮮裡,接受萬人敬仰,掌聲雷鳴。
他的眼前忽然浮現出和稔紅透的眼睛、瑟縮在一起的肩膀和絞著書包帶子的手。
秋天的楓葉飄啊飄的,畫著弧線在空中飄落,飄到地上那一刻,城市的另一邊,祝允樂醒了過來。
昨晚的事,她隻記得她喝了酒,她要打電話給她哥,不小心倒在了楚一鳴身上,後麵的,她就不記得了。
她摸過手機,看到祝與淮的資訊,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祝允樂打車過去,她踏進市局的大門,看見祝與淮坐在長椅上。
她走過去,懷揣著不安地喊:“哥。”
祝與淮擡起頭,看見是祝允樂,笑了笑,拍了拍自己旁邊的座位。
祝允樂乖巧地坐過去,兩隻手不安地拄著椅子邊緣。
祝與淮儘量表現得鬆弛,問:“吃東西沒?”
祝允樂搖頭:“我還不餓。”她看著祝與淮,小心地問:“哥,怎麼了?”
祝允樂的眼睛很亮,像隻天真無邪的小鹿,睫毛眨呀眨的。
祝與淮從昨晚到現在一直思考著,他在想要怎麼表述,才能讓祝允樂不那麼受傷。
祝與淮的喉結上下滾動,艱澀的話語擠著狹窄的氣管往上,到了舌尖,苦得發燙。
他問:“記得昨晚他們讓你喝酒嗎?”
祝允樂點頭,誠實地說:“記得。”
祝與淮的舌苔彷彿被燙破層皮,他用力地咬了下嘴唇,試圖讓自己保持冷靜。但疼痛順著神經猛地紮向心尖,他的一整顆心都緊縮,透不過氣的疼。
他斟酌著,緩慢的,輕輕地說:“他昨晚試圖□□,被我們抓了,未遂。”
祝允樂接收著祝與淮說的話,她的臉上怔怔的,摻雜著疑惑、不解、迷茫,然後像冰融化般,一點點地皺成一團。
她沒有哭,也沒有鬨,隻是坐在那。
她慢慢地抱緊雙臂,摳著衣服上的某一個點,鑽牛角尖般,使勁地往裡摳。她彷彿聞到硫酸腐蝕麵板,潰爛之後的惡臭氣味。
她的身體曲起來,上半身折疊地趴在腿上,她揪著自己的衣領,痛苦地乾嘔。
祝與淮把人抱進自己懷裡,拍著她的背,一個勁地說著:“沒事,哥在。”
祝與淮的眼睛燒紅了,從祝允樂出生的第一天開始,祝父祝遠安告訴祝與淮的話就是,她是你在這個世界上,爸爸媽媽走後,唯一的手足了,你要保護好她,對她好。
此後的十幾年裡,祝與淮也是這樣做的。
祝與淮心裡是有恨的,他保護了那麼多人,懲惡揚善,到頭來,差點沒保護好自己的妹妹。
祝與淮輕聲急促地喊著她的小名,像是捧著一件快要碎掉的瓷器。
祝允樂抓著祝與淮的手臂,指甲深深地摳進去,用了很大力氣才把一句話完整地說出口:“哥,我想回家。”
祝與淮拍著她的背,滿眼心疼:“好,回家。”
祝與淮手機上和岑科說了一聲情況,他把祝允樂放到副駕上,開車往爸媽家走。
車開到一半,祝允樂說:“哥,我想回你家。”
祝與淮沒問原因,說:“好。”
回到家,祝允樂一個人進了房間,她知道祝與淮擔心,懂事地說:“哥,我想自己一個人待會,你放心,我不會做傻事。”
“好,我就在外麵,有事你叫我。”
祝允樂在裡麵徹底沒有了聲音,祝與淮一個人待在客廳枯坐著,從白天到黑夜,再從黑夜到黎明。
期間,季柏青發過資訊給祝與淮,祝與淮太亂了,他回:我和樂樂在家,我晚一點回複你。
季柏青沒說其它,隻回了一個“好”字。
第二天太陽纔出,祝允樂在臥室裡發出很大的聲響,祝與淮連忙跨過去,急促地敲門,喊:“樂樂。”
祝允樂停下來,朝氣十足地朝外麵喊:“哥,我沒事,我在清理東西。”
祝與淮猜到了她在做什麼,退回到沙發上,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能發泄是好事。
片刻後,他笑了笑,拿出手機點了外賣。
等祝允樂再次開啟房門,她叉著腰,朝著祝與淮喊:“哥,來幫我,把這些丟出去。”
祝允樂的腳邊放著一個紙箱,裡麵堆積著楚一鳴的海報、專輯、周邊——曾經祝允樂視若珍寶的東西。
祝與淮走過去,抱起來:“桌上有粥和你喜歡的餅,去吃吧。”
祝允樂的眼睛因為哭過,腫著,她走到餐桌前,坐下,拿起餅,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祝與淮走到門口,看著她,情不自禁地出聲:“祝允樂。”
祝允樂偏轉著頭,嘴裡因為有東西,含糊地“嗯?”
祝與淮搖了搖頭,笑笑:“沒事。”
等他們整理完一切,祝允樂洗了澡,換了衣服,她拿冰袋敷了敷眼睛。
她說:“哥,走吧,我們去做筆錄。”
祝允樂是未成年人,做筆錄需要有監護人陪同。
祝與淮全程坐在一邊,他聽著祝允樂認真仔細地回憶每一個細節,在看她雙手緊緊攥成拳的時候,握住了她的手。
詢問筆錄的女警官是個剛出社會的新人,做完筆錄的時候,她豎起大拇指,對著祝允樂說:“妹妹,好樣的。”
祝允樂麵對稱讚,愣了下,眼裡有一閃而過的感動。她微揚下巴,說:“我也覺得。”
祝與淮坐在一邊,眼裡滿是驕傲。
做完筆錄走出來,起風了,祝允樂看著紅透了的楓葉往下掉。
祝允樂笑了笑,和祝與淮說:“哥,我們去爸媽家,把那些東西都燒掉。”
祝與淮沒異議,他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