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的囚徒 寧做我
寧做我
祝與淮蹙了蹙眉,江雲濤隔著襯衫,落在他肩膀上的手,讓他聯想到滿身鱗片,渾身冰冷,怎麼都捂不熱的蛇。
江雲濤笑了笑,他推著祝與淮:“參觀一下。”
祝與淮往前,左右看著,接打電話的人早已習以為常,他們麻木機械地做著自己手上的事。
有的人在繁忙的間隙裡,瞥一眼祝與淮,很快地移開。
祝與淮看著他們拿著一摞摞紙,對照著,撥出電話。
他們的臉上一潭死水,眼睛木訥,空洞、匱乏填塞其間,他們的嘴巴一開一合,看過去,一群人奇異地隻有嘴巴在動。
祝與淮的頭皮一陣發麻,他每往前踏出一步,他就感覺腳下的土地從一個點延伸,從中間往四周塌陷,露出底下堆積著的萬千屍骸,白骨森森。
一具具被摧毀的骨頭堆疊在一起,仔細辨認,有一家老小,也有孤寡老嫗,無一例外他們枯睜著沒有眼球的瞳孔,悲慼地無聲訴說。
江雲濤擡起手,隨意地指著某一處:“你說,這分鐘又進賬了多少?”
祝與淮的目光黑且沉地看著他,無數個電話背後是無數個家庭。
他們騙來的錢有的是老人起早貪黑,省吃儉用存下來的一輩子積蓄,有的是卑躬屈膝求人籌措,急需拿去救命的錢。
祝與淮問了一句文不對題的話:“開心嗎?”
江雲濤偏過頭,祝與淮的瞳孔裡無悲也無喜,沒有審問,也沒有居高臨下的同情和睥睨。
江雲濤的手指微動了動,他像是聽到一個巨大的不合時宜的玩笑,他嘲諷地說:“你一個月工資也就六七千吧,我這裡一天可是你幾輩子的工資,換做是你,開心嗎?”
“你以為這些豬仔為什麼這麼努力,”江雲濤拍著祝與淮的肩,“大佬,人要食飯。你買菜,都要花錢的。”
祝與淮懶得聽他詭辯,這和盜亦有道一個道理,都是偽命題。
江雲濤接著說:“他們在這裡,我付工資,提供食宿,他們也靠自己勞動,多掙多得,為什麼不可以。”
祝與淮直擊重點:“你們在騙人,限製人生自由,剝奪人權。”
“騙人?”江雲濤勾著嘴角,“我們招人的時候,說高薪,的確高薪呀,他們騙的數額越大,我給他們的提成越多。”
“我是按著招聘標準來的,”江雲濤靠近了祝與淮,笑著,“我隻是像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資本家一樣,小小地省略了一些不利因素。”
江雲濤說話的語速慢了,但話語裡的笑意還沒收,他往外蹦著吐出幾個字:“比如,要命。”
祝與淮的眉頭緊緊鎖在一起,他記得江雲濤的檔案裡,老師同學對他最多的評價除了聰明努力,就是品德優秀。
但如今,品德在江雲濤身上不見分毫,聰明和努力倒是以一種畸形的方式倍數增長。
祝與淮脫口而出:“你真惡心。”
江雲濤並不生氣,他冷笑著,反諷祝與淮:“多謝稱讚。”
祝與淮看著江雲濤,他從內心深處,對江雲濤報以很複雜的感情。
過去的江雲濤,名牌大學、國家勵誌獎學金、世界級大獎……所有的這些組建在一起,都預示著他會有一個燦爛的未來。
可世事並不總是如人所願,如果當初沒有發生那些事,或許,這世上會多一個天才,少一個階下囚。
江雲濤勾勾手,後麵的人走上來,江雲濤說:“今天第一天,帶他們去嘗點開胃小菜,聽話的就上工,不聽話的就老辦法。”
江雲濤望著祝與淮,笑得真誠:“祝你好運,祝警官。”
江雲濤最後的三個字咬得又響又亮,離得近的人都朝著祝與淮看過來。
祝與淮感受到那些一閃而過的眼睛裡亮起了微弱的光,但一閃而逝。
江雲濤往後走,祝與淮則被推著往前。
帶頭的人叫彪子,長得五大三粗,手上刺滿花臂。彪子手上拿著大家的簡曆,他給大家分了工:“你去打電話那一個組,你去做荷官……”
最後隻剩下祝與淮,他把祝與淮分去打電話。
主管的人給他們分了資料,做了簡單培訓,讓他們在最短時間內背全話術。
祝與淮沒反抗,他的想法很簡單,與其無故被打,不如積蓄力量,蒐集證據,傳遞資訊。
他機械地背著話術,撥打著電話,他的周圍一直都有人走來走去。
祝與淮今天領取的任務是冒充公檢法,以對方兒子女兒或者父母犯事,需要一定的錢財可以化解為由實施詐騙。
這種老舊的手段,祝與淮他們宣傳過無數遍,新生開學、街道活動、小區物業,拉橫幅、貼標語、掛海報,想到的都宣傳了。
可當祝與淮打電話,才發現總有漏網之魚。
對方纔聽自己女兒出事,著急忙慌地問祝與淮,那要怎麼辦?
祝與淮第一反應是把電話掛了。
可對方把電話打了進來,監視的人聽見電話響,朝著祝與淮望過來。
祝與淮硬著頭皮,把電話接了起來,對方慌張的聲音裡發著顫:“要多少錢,我給你打,孩子還小,花多少錢我都願意。”
祝與淮說:“冷靜一下。”
監視的人朝著祝與淮這邊走過來,祝與淮快速地在腦子裡思考著對策:“家裡隻有你一個人嗎?”
“隻有我一個,他們都去上班了。”對方還在接著說,“你幫幫我吧,我就一個孩子,再給他一次機會。”
祝與淮很想再次把電話結束通話,但那隻會更麻煩,監視的人離得近了。
祝與淮靈機一動,順著他:“這個事要二十萬才能解決,你最好是去取現金,現在就去,再晚銀行就關門了。”
對方感激地連連說是。
祝與淮催促著:“那你快去。”
監視的人走過來,剛要把電話拿過去,就聽見電話那頭傳來忙音。
他看著祝與淮,警告道:“不要給我耍花招。”
祝與淮攤開手,表示我什麼都沒做。
祝與淮就這樣打了一個星期電話,早上六點起床,六點半吃早餐,七點開始工作,晚上八點休息,每個星期一進行總結。
分管祝與淮他們這一個片區的人,拿著統計好的業績單,逐一地開始複盤。
祝與淮這個星期一單業績也沒有,業績欄那裡直白地寫著零。
分管的人皺著眉,手指戳著祝與淮的腦門,惡聲惡氣地罵:“一分錢都沒有,艸你娘……”惡毒的話不斷地蹦出來,他戳完腦門,一耳光一耳光用力地打在祝與淮臉上。
祝與淮站立在原地,他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人,眼神堅毅,含著冰霜。
這些情況都被上報給了江雲濤,江雲濤並不意外,他翹著腿,彈了彈手裡的煙,半垂著眼。
底下的人拘著身子,恭敬地問:“要老辦法處理嗎?”
江雲濤不說話,眸子緩慢地轉動著,半晌後眼尾往上,說:“有比體罰更有意思的。”
江雲濤招招手,他對著人,小聲地說。
祝與淮毫不知情即將要發生的一切,上個星期,他一個業績都沒有完成,他思考著,想知道江雲濤的底線。
祝與淮撥打著手裡的電話,彪子帶著人大步地踏過來,他讓祝與淮他們這一區的所有人都停了。
負責祝與淮他們這一片的人過來,誠惶誠恐地問:“怎麼了?”
彪子把手裡的業績單砸到他的胸口,粗聲說:“業績不行呀。”
負責人的臉色瞬間嚇得慘白,辯解道:“新人才來,還沒上手,再等一段時間。”
彪子大手拍到他的臉上:“等!你他媽倒是挺會。”
負責的人連忙求饒:“彪哥,沒這個意思。”
“那是哪個意思呀。”
負責的人虛張著嘴,不敢說話。
彪子的手在他臉上拍了兩下,他從負責人手裡拿過統計好的名單,在人群裡找到祝與淮。他看著祝與淮,從鼻子裡哼一聲,嘲諷地說:“放不下那點麵子啊,警官。”
祝與淮說:“業務不熟練。”
“不熟練?”彪子臉上的橫肉往兩邊排開,長期抽煙熏黃的牙露出來,“沒事,多幾次就熟練了。”
彪子手一揚,跟在他身後的人往前,把祝與淮這一個區的人團團圍住。
彪子盯著祝與淮,說:“你記住,今天這些人全都是因為你。”
祝與淮還沒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就被身旁的人用槍抵著腰催促著往前走。
和祝與淮一個區的人也被推搡著往前,他們的臉上褪儘血色,身子不自覺地顫抖,有人已經雙手合十,開始告饒。
可這些通通都沒用,他們懇求得越悲慘,持槍的人越興奮。
持槍的人一腳腳踹在他們的腰上,腿上,被踹倒在地上的人,不敢多停留,從地上爬起來,捂著摔疼的地方繼續往前走。
他們穿過屋子,走到室外。
走出廠房,放眼望去,四周被六七米的高牆圍著,上麵布滿碎玻璃和帶刺的鐵絲網。每隔五米有一個監控攝像頭。
彪子利落乾脆地對著祝與淮說:“來到這裡,就彆想著跑,出去了也沒用,街上全是我們的人。”
此前,關於蒲甘的種種報道,祝與淮看過,軍閥在社交媒體打出的宣傳標語是紙醉金迷,遍地黃金,但逃出來的人描述的實際情況是蛇鼠一窩,荷槍實彈,警察早就被這些詐騙集團所收買。
整個園區比祝與淮想象中的大得多,不僅有宿舍樓,還有配套的娛樂設施,ktv、酒吧、超市。
祝與淮留神看著,每個地方進出都要刷卡,門口都有人值守。
彪子帶著他們往園區的後麵走去,這一側比起前麵,荒涼許多,雜草叢生,有許多人為走多了開踩出來的小路。
還沒有走到水邊,祝與淮就聽見了訓斥和求饒的聲音。
他們順著泥巴路走過去,今天是晴天,但泥土路上卻滿是泥濘,坑坑窪窪的。
他們踩過去,帶起來的泥點子甩在褲腿上。
在祝與淮麵前的,是一條六米寬的河流,河水流動得極其緩慢,原本的顏色也難以辨認,風一吹,帶來濃重的腥臭和腐爛味。
在河流裡駐紮著許多用竹子編起來的筐,一排排一列列地整齊排放,仔細看,裡麵蹲著人。
竹筐的高度隻有五六十厘米,它的一側露出個小口,人的臉剛好可以露出來,人的吃喝拉撒都在這個竹籠裡。
訓斥的人看見了他們,對著彪子點了下頭,表示打招呼。
彪子發話道:“下去。”他轉過頭,用手攔住祝與淮:“你不用。”
祝與淮蹙了蹙眉,看著他。
和祝與淮同一個區的人聽見了,都不約而同地看向祝與淮。
彪子顯然也感受到了,他對著祝與淮笑笑。
祝與淮在這個瞬間忽然秒懂了這個含義,他想起小時候,有次他考倒數第一,拉低了平均分,老師就對所有人實行懲罰。
其它的小朋友不會覺得製造這個規矩的人有問題,他們會把一腔怒火發泄到祝與淮身上。
他們吃飯時候會圍成一圈,把祝與淮隔絕在外,在班裡,他們也會把他當做一個隱形人。
儘管時隔多年,祝與淮仍舊記得,空氣中被擠壓出的窒息的味道,他被排擠,變透明,做什麼都不會有人回應。
小小的祝與淮很不快樂,每一天踏進教室開始,他就覺得小小的胸腔積蓄起一片酸澀的海,周圍在打鬨,隻有他安靜地坐在椅子上。
如今,同樣的方式繼續沿用。
還有人在接著求情,被彪子一腳用力朝著腰踢過去,滾落在齊腰的河流裡。
那個人嗆了水,撲騰了兩下站起來,咳個不停。
彪子舉起槍,朝著天空打了一槍:“都他媽少給我廢話,滾進去。”
祝與淮離得近,他的耳朵一陣轟鳴,蒙上了一層霧。
那些人鑽進竹籠,彪子一腳踏上去,他順著踩過去,站在正中間,他臉上的肉臃腫地聳動著,眼尾吊著高人一等的笑。
他拉開自己的拉鏈,眼睛眯著,對著祝與淮說:“爺爺剛好尿急。”
他一隻手把著,一股水注往下,他的脖頸往後,一臉的舒坦。
竹籠的空間有限,不管人往哪邊躲,他都可以輕易地精準找到。
他笑著,嘴裡嚷道:“再躲呀,再躲呀……”
祝與淮腦子還在轟響,他握緊了自己的手,骨節錚錚作響。
彪子欺辱夠了,站定了,抖了兩下,拉上了拉鏈。
他走到祝與淮旁邊,把手往他的臂膀上擦了擦,齜著黃牙大笑著說:“沒紙,借你衣服擦擦。”
祝與淮垂著眼看他,眼裡一片冰霜。
站在岸上的人叫他:“彪子,你塗人家一身尿騷味。”
彪子笑著說:“看他這張俊臉,我就想給他帶點味。”
人群裡有人噗嗤地笑著,有人說:“彪子,沒看出來,你癩蛤蟆玩青蛙,玩得可夠花的。”
其他人也跟著笑。
彪子朝旁邊吐了口水,邪惡地笑笑:“他們什麼時候出來,就看你什麼時候有業績。”
他說完,招招手,帶著一批人揚長而去。
祝與淮站在原地,蹲坐在水牢裡的人朝著他看過來,那眼神含著千百萬根銀針。
有人朝著祝與淮喊:“都是因為你,我們才這樣。”
接二連三的開始有人抱怨,漸漸地發展成了辱罵。
——憑什麼,你不想做,就要我們背鍋。
——你個爛仔,衰人,都來這了,裝什麼清高。
祝與淮一句句地聽著,他始終保持著沉默,仿若他的周身樹立起盔甲,那些難聽的話像射出的箭,折斷在他的四周。
站在水牢邊看管的人看戲一般地看著祝與淮,並不製止平常對著他們顯露軟弱的人此刻的盛氣淩人。
祝與淮站在岸上,他看著巴掌大的孔洞裡露出的人臉,他們在避光處,臉上的表情看不太清,但一開一合的嘴和惡毒的仿若咒怨一般的眼睛,讓祝與淮感受到了一種巨大的荒謬。
那種荒謬像是文明與人性的巨大割裂,文明迂迴地流溯了上千年,從荒野到現代,從元謀到直立,看似往前邁出很多步,但弱肉強食的環境下,人性刻在骨子裡的低劣,從古至今,從未消除。
它荒謬地讓祝與淮無端想起陰暗石頭下,粉嫩鮮紅的蚯蚓扭動著身軀。
祝與淮甚至覺得他們就應該活在爛泥裡,曲折地可悲地度過這一生。但他又會在下一秒對他們產生憐憫,此刻的惡是被壞人催透的。
祝與淮僵硬地站著,他知道江雲濤的用意,從一開始就知道。
作為曾經“天之驕子”的江雲濤,真正的自我墮落和毀滅並不是法律宣判他有罪的那一刻,而是他丟棄了曾經的自己。
所以,江雲濤想讓祝與淮變成下一個“他”,想讓他切身體會。
河流中的人還在罵著,蒲甘的風燥熱且粘稠,祝與淮的視線從河的那邊收回來,落在自己的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