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的囚徒 黎明前夜
黎明前夜
季柏青也得知了訊息,比起一丁點不知道,現在僅有的資訊也是好的。
但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壞訊息。
有了經緯度,他們很快判斷出祝與淮所在的電詐園區屬明家掌管,江雲濤隻是其中一個園區的管理人。
岑科擔心地說:“明家手裡有自己的民兵,在蒲甘勢力龐大。江雲濤敢這麼張狂,無非就是覺得他犯事,隻要跑到蒲甘,我們不能出境抓人,一切就萬事大吉。”
陸連旅手握成拳擱在桌子上,濃厚的眉毛下是閱曆豐富、威嚴如炬的一雙眼:“他囂張不了幾天了,等著吧。”
季柏青提心吊膽了這麼多天,現在知道了人的位置,他的理智在上下遊走,他清楚中國警方在蒲甘沒有執法權,也不能持槍。要是發生衝突,搞不好會變成外交問題。
季柏青定定地看著七喜的電話號碼,他回想著之前七喜走的每一步,他清楚七喜也是引他們入局的人之一。
他們無一例外都在江雲濤的棋盤上。
季柏青做記者做了這麼多年,見識過極端環境下的人性醜惡,他還沒有天真到以為在香港的那幾天就可以改變一個人。
七喜是不可控的變數,他看著七喜的電話,看了又看,把手機收了起來。
他起身倒了杯水,吞下了兩片安眠藥。
自從祝與淮走後,季柏青的睡眠變成了薛定諤的貓,時有時無。甚至有時候睡著,也會從夢裡驚醒。
他老是夢見幾年前爺爺去世的場景,他一個人枯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醫院的牆和天花板都是白的。
那些白沒有雜質,摻雜著濃厚的消毒水的氣味,一擡眼,手術室的燈由紅轉綠,再推出來,變成了一具裹著白布的沒有體溫的屍體。
季柏青猛地睜眼,家裡的天花板和醫院的畫麵重合,一時間意識恍惚,他心裡無止境地空落落地沉下去,心臟激烈地跳動著,發著慌。
季柏青太害怕了,他害怕這樣的時刻再一次發生。
他靜靜地躺在床上,等冰冷的軀體回溫,等心跳放緩。理智告訴他,越是情況危急,越是要保證睡眠,積蓄體力。
可情感總是放心不下,於是,季柏青隻好采取一些手段,逼迫自己強製休息。
在隔著一個半小時的蒲甘,清冷的月色從狹小的窗子透進,被熱氣蒸得朦朦朧朧,祝與淮躺在木板床上,他的視線看向那點淺薄的光,在輾轉難眠。
祝與淮隔壁床的人曲著身子側躺著,用衣服蓋著肚子,一隻手時不時地抓撓被蚊子咬到的地方。
祝與淮知道對方沒睡著,電詐園區實行連坐,大家為了明哲保身,同事之間要是有想逃跑的想法或者舉動,都會被舉報。
他屬於新人、頑固分子,是重點監測物件。
祝與淮時刻都能感覺到向他投遞過來的帶著敵意的仇視目光。他無所謂他們做什麼,有時候被看煩了,他就順著目光來源處直直地看回去,微擡著下巴。
監視的人沒想到祝與淮會回看,一時愣住,然後慌張地往彆處看去。
今晚的祝與淮被不同的目光偷瞄注視著,他蹙了蹙眉,把嗡嗡飛在耳邊的蚊子一把抓住,丟到了床邊。
第二天一早,祝與淮坐在餐桌前吃著早餐,一手拿著包子,一手擡碗喝著粥。
他偏頭看向窗外,彪子收斂起了平日的狂妄和張牙舞爪,畢恭畢敬地穿著蒲甘的傳統服侍,雙手不自然地擺放在褲子兩邊。
祝與淮嗅到了一絲不尋常,他順著看過去,此前持槍的那群人都在。
大家全都穿的乾乾淨淨,頭發梳得整齊,臉上的五官緊湊在一起,肩膀瑟縮,平時的嬉笑怒罵全都噤了聲。
過了幾分鐘,一群穿著綠色衣服,戴帽子的民兵持著槍,整齊地走在兩側,一個身穿白色中山裝的男人被他們護送其間。
被人擋著,祝與淮看得不是很真切,他伸長了脖頸,還想再接著看,有人走過來,大聲地說:“看什麼看,吃了上工。”
祝與淮沒爭執,無所謂地擡起碗,喝了一大口。
他今天的任務依舊是打電話,隻不過換了騙術,變成了網站客服。
祝與淮剛要和電話那頭的人說“充錢兌換積分”,彪子就過來叫他。
祝與淮用手捂著聽筒:“找我什麼事?”
剛才的拘謹、收斂都不見了,彪子伸手扯著他的衣領,一臉的凶神惡煞,罵罵咧咧地說:“我怎麼知道,厲哥讓你去,你就去,哪那麼多廢話。”
祝與淮看看他,判定剛才的那個人走了。
祝與淮直接摁了電話,把手機放好,和彪子說:“帶路。”
祝與淮同小組的人看過來,他們想起了上次的水牢,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他們望向祝與淮的眼神裡驚懼夾雜著怨恨。
祝與淮通通視而不見,大步地往前跟著彪子。
還是上次的辦公室,江雲濤站在窗邊看著外麵,彪子恭敬地叫他:“厲哥,人來了。”
江雲濤“嗯”了聲,擺了擺手,彪子識趣地出去了。
祝與淮看著江雲濤的背影,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江雲濤許久沒動,祝與淮剛要開口,江雲濤回頭,祝與淮愣了下,他驚訝地發現江雲濤的嘴角破了,臉頰一側紅腫著。
江雲濤走過來,到沙發上坐下,他擡眼看著祝與淮,肯定的語氣,簡單地陳訴:“想出去?”
祝與淮心想你問的不廢話,他直接說:“是。”
江雲濤拿起桌上的一個茶壺,重複道:“想出去啊。”
下一秒,他擡起手,朝著祝與淮的臉,用力地砸過去。
祝與淮身形一閃,側著身子避讓,茶壺摔到門邊,四分五裂。
江雲濤緊緊盯著祝與淮,濕冷的咬著字從嘴裡蹦:“學不會,是不是?”
祝與淮接著裝傻:“我聽不懂你說什麼。”
江雲濤不想再和祝與淮做無謂的拉扯:“一次學不乖,那就兩次。”
江雲濤讓祝與淮跟著他走,他們走到園區裡,江雲濤拍拍手,讓大家停下,人群從近到遠依次照做。
大家不明所以地看向中心的江雲濤和祝與淮,江雲濤拿著喇叭環視著四周,說:“從你們進園的第一天,我就和你們說,隻要你們肯乾,掙的錢不會比外麵少,可你們有的人,偏不信,非要逃出去。”
“我告訴過你們的吧,不要逃,逃了沒有好結果。”江雲濤的肩膀內扣,逐漸彎下腰,又慢慢地直起來。他閉著眼搖頭,低沉又像囈語一樣地說:“你們說,怎麼辦,怎麼辦?”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諾大的空間在片刻被擠壓得難以喘氣。
離得近的人眼神惶恐,唯恐自己被看見,遭受無妄之災。
江雲濤歪斜著點腦袋,笑著問:“不知道啊。”
他乾涸的笑聲稀稀拉拉,他捏著鼻子看向彪子,五指張開,像是想到了一個絕佳的主意:“去吧小阮叫來。”
彪子連忙應著,趕緊走開,生怕遭罪的是自己。
江雲濤看著祝與淮,笑了笑:“也是時候讓你見見你的老朋友了。”
祝與淮挑眉,他從來園區的第一天起,就在找七喜,但他一直沒找到。
“你們之前在園區見過,她還救了你,忘了嗎?”
祝與淮經他提醒纔想起來,上次在ktv門口,熟悉的聲音。
江雲濤看著祝與淮的表情忍不住地冷笑出聲,挪迂道:“以為是個長情種,沒想到是個薄情郎啊,小阮知道,估計要傷心了,她可是對你念念不忘。”
江雲濤加重了“念念不忘”這四個字,他的聲音低啞,但語調浮著往上跑,眼睛裡全是戲謔。
祝與淮不理會他的造謠生事,隻是站在那。
七喜來得很快,她穿著牛仔短褲,綠色吊帶,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跟在彪子後麵進來。
她看見祝與淮,叫了聲“厲哥”,又看看祝與淮,叫了聲“祝警官”,濃重的睫毛立刻心虛般地垂下去。
江雲濤問七喜:“小阮,你跟我認識多久了?”
七喜好好地答:“四年了吧。”
“四年,”江雲濤的舌尖在口腔裡帶著不明意味的笑意滾動了一圈,“這麼久了啊。”
江雲濤瞥向祝與淮一眼,又轉回七喜:“上次在ktv,是故意救他的吧。”
七喜擰著眉,下意識想開口說不是,江雲濤眼睛微眯,食指豎在嘴唇中間。
七喜虛無地開合著嘴,沒再出聲。
江雲濤看著七喜,說:“明家今天來人了,說我們這邊跑分的人被抓了,這一切都拜祝警官所賜,你說怎麼辦?”
七喜眨了眨眼,像是有些反應不過來,被抓了?怎麼會?
七喜的表情取悅到了江雲濤,他笑了笑,用手攬過七喜的肩膀:“我知道,你不知情,但我想讓你給他一些教訓,你說好不好?”
七喜的身體開始不自覺地抖,但她還是為祝與淮求情:“厲哥,留著他,對我們有用,之後會是我們談判的籌碼。他畢竟——”
江雲濤看著七喜,把垂在七喜頰邊的頭發彆在她的耳朵上:“你是他們這群人裡最乖最聽話的。”
江雲濤的視線看向祝與淮,又看向彪子:“去把牙簽拿來。”
在場聽到這句話的人臉色都為之一變,牙關咬緊。
彪子拿來一盒牙簽,江雲濤看著祝與淮,轉著牙簽筒,朝著自己的手下人說:“把人摁住。”
左右兩邊的人湧上來,摁住祝與淮,把他綁在椅子上。
江雲濤紈絝般地跨坐在祝與淮腿上,手指在他的脖頸上上下敲打著,嘖嘖地發著聲,他一副可惜的樣子:“不知道季柏青知道了,是你疼,還是他更疼?”
祝與淮的瞳孔放大,季柏青的名字在江雲濤口中被提起,祝與淮都覺得惡心:“閉嘴!”
江雲濤的大拇指頂著祝與淮的下顎,他靠近了,撲出的鼻息噴在祝與淮臉上:“惡心啊?”
江雲濤低下頭,湊在祝與淮耳邊輕聲說:“你說你要是在這裡發生點什麼,惡心的會是誰。”
祝與淮罵道:“變態!”
江雲濤得了罵,他的頭抵著祝與淮的肩膀,大笑起來,他的笑聲隔著胸腔,變得不那麼透徹。
江雲濤笑夠了,擡起臉來,他的手拍打著祝與淮的臉,露出厭惡,罵了句:“二椅子。”
他從祝與淮身上下來,把手裡的牙簽遞給七喜。
七喜的臉色變了,開始軟著聲求:“厲哥,我做不來的,我不會。”
江雲濤一根手指吊兒郎當地晃動著,他輕輕地搖搖頭,笑著說:“做不來呀,那拿你先做一次示範,應該就會了吧。”
七喜聽見這句話,手心瞬間出了汗。
江雲濤發話道:“開始。”
七喜挪動著腳步蹲到祝與淮身邊,她不忍地看看江雲濤,又看向祝與淮。
江雲濤拖過一張椅子,坐下,翹著二郎腿:“我說開始。”
七喜顫抖著手,一隻手去拉祝與淮的手指,一隻手拿著牙簽。
七喜厚重的睫毛慌亂地一上一下,兩隻手之間短短幾厘米的距離卻像是走了幾億光年。
江雲濤把手邊的東西砸過去,催促著,在場所有人都僵著背脊,鴉雀無聲。
七喜的手抖得厲害,她死命地咬著嘴唇,心一橫眼一閉把牙簽插進了祝與淮的指甲。
七喜身子都是軟的,手心裡全是黏膩的冷汗,她的眼睛死死盯著祝與淮的指甲,不敢用力。
站在江雲濤身邊的人作惡慣了,大聲嚷道:磨蹭什麼。
——臭婆娘,麻利點。
……
催促的聲音在七喜的耳邊接二連三地響起,彷彿惡魔的詛咒,幽靈的絮語。
江雲濤盯著七喜,把剛才說的話重複了一遍:“你不挑他的,我就挑你。”
七喜的身子瑟縮著不受控地抖起來,愧疚含在眼眶裡。
祝與淮輕聲說:“來吧。”
七喜看向他,愧疚堆積在眼尾,她用力地閉上眼,下定決心般,拉著祝與淮的手指,牙簽往上一頂。
可下一秒,七喜就泄了力,她拿著牙簽的手像是不是自己的,快速地甩向一邊,她求饒地看向江雲濤:“厲哥,我做不來的,你放過我。”
江雲濤吩咐底下的人:“給我摁緊了。”
剛才哄叫的人圍過去,一個摁著祝與淮的頭,另外兩個掰著他的手,他們桎梏著祝與淮。
江雲濤蹲到七喜身邊,從上往下順著摸了摸她的頭:“我給過你和他機會了。”
他揚揚手,示意把七喜拖到一邊。
彪子毫無憐惜地拖拽著七喜瘦弱的胳膊,像拖一隻廢棄的麻袋把她丟出去一米遠。
江雲濤從自己口袋裡掏出鑷子,他湊近了祝與淮,拉過祝與淮的手,笑著觀看他的手指:“可惜了……”
祝與淮毫不示弱地看著他:“少廢話。”
江雲濤笑笑,即想替祝與淮的血性鼓掌,又覺得他無畏的勇氣著實可笑。他挑出祝與淮的一根手指,拿著鑷子,靠近了。
江雲濤的動作緩慢,彷彿他麵對的不是人的手指,是秋天肥美的螃蟹,他笑著,把鑷子夾在指甲上,輕著聲音說:“乖……”
忽然,他用力一拔,祝與淮的整個指甲被拔掉了,血湧著滾動出來,落在江雲濤的皮鞋上。
疼痛順著指尖直鑽心臟,祝與淮的手不受控地緊緊握在一起,脖頸上的青筋暴起。
他緊緊咬著牙,臉色蒼白,手指不斷地往外湧著鮮血。他的眼睛卻如火炬般,明亮、炯炯有神的、堅定地盯著江雲濤:“江雲濤,你不就是想看我向你求饒,想證明你是對的,沒做錯。我不會的,我就算是死,我也不會。”
“不要這樣叫我。”江雲濤用鑷子對準了祝與淮的第二個指甲,猛地往裡伸,冷汗順著祝與淮的脖頸往下流淌。
祝與淮本能地左右兩邊扭動著身體,摁著他的人加重了手上的力量。
江雲濤不依不饒地夾著祝與淮的那片指甲往上,他惡狠狠地睜大了眼:“做英雄是吧,你做呀。”
祝與淮的眉眼擰在一起,所有裸露在外的麵板變得血紅。
遠處的人看不見畫麵,但江雲濤聲音裡的狠絕像是瘟疫般隨著前排蔓延,滅頂的恐懼從腳底升起,他們都刻意放緩了呼吸,連正常的心跳聲都害怕被聽見。
江雲濤他拉著祝與淮的手站起來,他的臉猙獰,夾穩了祝與淮的指甲,用力扯出來。
血像墨水般噴灑出去,被江雲濤踩踏著,畫出灘塗般的印記。
七喜癱坐在地上了,她豔麗的裙子像腐爛的花,她的聲音斷續:“厲哥……他……他……”
江雲濤從彪子腰間拿了槍,抵在祝與淮的額頭,黑色的冰冷槍管觸碰在人溫熱的麵板上。
祝與淮白著一張臉和江雲濤對視著,江雲濤說:“彪子,把他們這組的組長帶上來。”
彪子得了令,朝著人群走去,他揪著小組長的衣領走上前來。
小組長看著地上的指甲片,他腿一軟,跪下去,雙手合十,求爺爺告奶奶般,抖得像寒風中的稗子,說著和我無關。
江雲濤轉動脖頸,隻覺得聒噪,他毫無預兆地把槍對準了他,砰的一聲,子彈從眉心穿過。
小組長直直地往後倒去,眼空洞地睜著。
所有的哀求消失了,此刻隻剩下真空一般的死寂和碗口大小汩汩冒著鮮血的洞。
子彈的轟鳴聲震得祝與淮的腦子陷入一片空白。
事情發生得太快,在場的人都凍住,又在下一個瞬間麵如死灰、膽寒欲裂。
生命在這裡,猶如草芥。生殺舍取,全憑他人定奪。
江雲濤用槍點著祝與淮的頭,槍管微燙的溫度碰在祝與淮的腦門上:“記住了,他是因為你死的。”
祝與淮死死地盯著他,那眼裡飽含了太多東西,不甘、憤恨,對他隨意掠殺的痛惡,還有勢必要逮捕江雲濤的決絕。
血已經漫到了江雲濤腳邊,江雲濤踩踏著,連垂眼看都不曾,冷漠地吩咐道:“掛去牆上示眾。”
他拖曳著沾血的腳印走向人群,深淺不一的血跡組成了一條長長的路,人群像驚慌的羔羊自動往兩邊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