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女材料學家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沈陽金屬研究所的實驗室裡,空氣彷彿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沈屹手中那張薄薄的衝擊韌性測試報告單上。
“d-3試驗品,衝擊韌性值:152焦耳。”沈屹的聲音不高,卻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他擡起頭,視線越過表情凝固、臉色鐵青的蘇聯專家彼得羅維奇,落在陸向真身上。
她站在人群邊緣,臉色蒼白如紙,隻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淬了火的星辰,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
“達到並超過了蘇聯原品樣板的效能指標。”沈屹的宣告斬釘截鐵,在寂靜的車間裡回蕩,“陸向真同誌的分析,是正確的。”
“轟——”
壓抑了數日的情緒瞬間引爆!中方工程師們激動地相互拍打著肩膀,工人們爆發出熱烈的歡呼,有人甚至激動地抹起了眼角。王世鈞猛地跳起來,揮舞著拳頭,何沁緊繃的嘴角終於徹底鬆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向陸向真的眼神充滿了複雜難言的震撼與折服。
彼得羅維奇那張布滿棕色胡須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嘴唇哆嗦著,眼神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被當眾戳穿的狼狽。
他死死盯著那份報告,又猛地轉向陸向真,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最終,他猛地一跺腳,像一頭鬥敗的無奈公牛,撥開人群,頭也不回地衝出了車間,那沉重的腳步聲裡充滿了羞憤的逃離。
風暴的中心,陸向真反而異常平靜。
哎,畢竟,打臉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了。
沈屹穿過激動的人群,徑直走到陸向真麵前。他比她高出一個頭還多,靠近時,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他低頭看著她。
“辛苦了。”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沙啞,目光在她憔悴卻異常明亮的臉上流連,掠過她眼下濃重的青黑,最後停留在她微微顫抖的手上。
陸向真隻覺得一股酸澀猛地衝上鼻尖,好歹是她付出了心力的。她用力吸了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應該的。”
沈屹的目光在她袖口的破洞上停留了一瞬,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沒再多言,隻是轉身,對著喧囂的人群,沉聲道:“新工藝規程,立刻整理上報。全所推廣。所有後續生產,按陸向真同誌製定的熱軋溫度曲線執行。”
他的命令如同定海神針,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喧嘩,也正式宣告了這場技術對決的最終勝利者——陸向真。
這場勝利的餘波遠比想象中更為深遠。彼得羅維奇雖然負氣離開,但蘇聯專家團內部並非鐵板一塊。
幾天後,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敲響了材料效能研究室的門。
來人是另一位蘇聯專家,安德烈·伊萬諾維奇,一位頭發花白、眼神溫和的老工程師。他操著生硬但誠懇的漢語,手裡拿著一份複雜的俄文技術圖紙,有些侷促地站在門口。
“陸主任,”安德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臉上帶著技術人員的純粹困惑,“關於新型鎳基高溫合金的晶界蠕變失效問題,我們遇到了一些瓶頸。彼得羅維奇同誌的方法效果不佳。聽說您對晶界現象有非常獨到的見解,能否……請教一下?”
整個實驗室都安靜下來。王世鈞差點驚掉了下巴,何沁也停下了手中的筆。
蘇聯專家,而且是德高望重的那一類,主動上門向陸向真請教?
陸向真隻是微微一怔,隨即自然地站起身,臉上沒有任何倨傲,隻有專注:“伊萬諾維奇同誌,請進。圖紙能給我看看嗎?具體是哪個部位在服役條件下出現異常?”
她接過圖紙,迅速掃過那些複雜的線條和標注的俄文引數,手指點在圖紙的某個關鍵區域,眉頭微蹙:“這裡的應力集中點設計,結合你們提供的服役溫度,晶界滑移和孔洞形核的傾向會非常大……或許可以從彌散強化相的分佈和晶界偏聚元素控製入手……”
她條理清晰,用對方能理解的語言闡述著自己的思路,甚至直接在圖紙的空白處用鉛筆快速勾勒出可能的微觀組織演變示意圖。
安德烈聽得連連點頭,渾濁的眼睛越來越亮,不時發出“原來如此”、“這個角度很好”的讚同聲。
這一幕,被看在在研究所許多人的眼裡,也悄然傳開。
蘇聯專家主動請教陸向真,這本身就是一個無聲的、最高的認可。陸向真的名字,不再僅僅是一個“解決履帶鋼問題”、“撞開裝甲鋼大門”的技術員,而是真正躋身於共和國材料科學領域最前沿的那一小撮人之中。
技術上的突破和聲望的積累,並未讓陸向真停下腳步。相反,她看到了更深層次的匱乏——知識的斷層。
確切地說,研究所裡許多年輕技術員基礎薄弱,對微觀世界的理解停留在經驗層麵,而蘇聯的教材要麼晦澀難懂,要麼藏著掖著,無法滿足國內快速發展的需求。
就比如,這次她與彼得羅維奇比拚的開始,沈陽所的技術員未必沒有意識到蘇聯提供的資料有問題,但由於理論知識所限,所以往往不能理解問題核心與本質是什麼。
如果掌握的知識更深入些,那麼,即使沒有她陸向真這種犟驢,大家被彆人牽著鼻子走的概率也會少一些。
能少走點彎路,就能節省失敗產生的損耗,這對現在一窮二白的共和國來說,是很重要的。
於是,向真自己琢磨著,琢磨著,一個念頭在她心中愈發清晰:她要編寫教材。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她認為,這才能從根源上解決問題。
這個決定可不容易,它幾乎耗儘了她所有工作之外的精力。白天,她依舊是那個雷厲風行的陸副主任,主持專案、解決難題、應對各種突發狀況。夜晚,宿舍那盞昏黃的台燈下,就成了她新的戰場。
桌上堆滿了各種俄文、英文的技術文獻、內部簡報、她密密麻麻的實驗記錄本,以及大量空白的稿紙。
值得一提的是,俄文的技術文獻還得感謝安德烈·伊萬諾維奇的傾囊相助。他是個很優秀的學者和工程師,在蘇聯專家團裡的地位也很高,同時,他也是一位非常可靠的朋友,與向真的關係,堪稱中蘇友誼的典範,於是蒐集到的俄文資料可謂非常豐富;而英文的資料出於各種原因,能蒐集到的就少得可憐了。
不過,資料能蒐集到一點是一點,她腦子裡還有許多穿越前的知識,恰好她的記性還不錯,所以這不是最重要的問題。
如何深入淺出地將那些深奧的金相學原理、複雜的相變理論、晦澀的位錯機製,用最清晰、最符合國人思維邏輯的方式表達出來。還要結合國內的實際生產案例,用最簡陋條件下能進行的實驗去驗證理論,讓大多數理論基礎並不牢固的共和國技術員看得懂、行得通,這纔是最大的問題。
她伏案疾書,鋼筆在紙上沙沙作響,時而凝神思考,時而在紙上飛快地演算推導,時而煩躁地抓抓頭發。
啊,頭發,我的頭發,好像越來越少了……
“晶界不是一條簡單的線,它是材料的‘高速公路’,也是‘事故多發區’。控製它,就控製了材料的命脈……”她寫著寫著,又覺得過於口語化,皺著眉頭劃掉重寫。
“擴散的本質是原子在能量驅動下的‘搬家’……”她嘗試用更形象的比喻。
燈光將她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牆壁上。她常常寫到後半夜,困得眼皮打架,就趴在桌上眯一會兒,或者用冰冷的濕毛巾狠狠擦一把臉。桌上那個搪瓷缸裡的水,總是由熱變涼。
沈屹知道她在做什麼,即使她寫教材不是在工作間和實驗室中進行的。他通過孫繼廷,不動聲色地將所裡資料室所有能找到的相關文獻,甚至托人從北京、上海等地蒐集的零散資料,都恰好送到了陸向真的案頭。
有一次,他甚至在走廊偶遇抱著厚厚一疊資料、腳步虛浮、眼下烏青濃重的陸向真。她顯然熬了通宵,眼神都有些發直,差點撞到他身上。
“沈所長。”陸向真嚇了一跳,連忙站定,下意識想把懷裡的稿紙藏到身後。
沈屹的目光掃過她蒼白憔悴的臉和那疊寫滿了工整字跡的稿紙,眉頭不自覺鎖緊。他比她高很多,這個角度能看到她低垂的、濃密得像小扇子一樣的睫毛,在她疲憊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她的頭發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烏黑,卻也有些毛躁。
“注意休息。”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淡,聽不出情緒,“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知道了,謝謝沈所長。”陸向真含糊地應著,隻想快點離開。
擦肩而過時,沈屹的視線落在她纖細的脖頸和單薄的肩膀上。太瘦了。他想。根據檔案,今年她才二十二歲,比自己小了整整五歲。他在冀察敵後區的戰火裡摸爬滾打時,她還是個剛讀完高小的小丫頭。
她看他的眼神裡,總帶著點學生氣的天真和一絲畏懼……或許,他該對她多點耐心?也該讓食堂多給她打點肉,沈陽的夥食總比鞍鋼強些。女孩兒家,該長得結實點。這麼瘦,怎麼扛得住研究所這麼重的擔子?
這些念頭在他心頭像飛燕一樣快速掠過。
陸向真編寫的《金屬材料微觀組織與效能基礎》初稿完成時,並未引起太大波瀾。但當它作為內部培訓資料下發到各專案組和車間技術員手中後,反響卻出乎意料地熱烈。
“陸主任,您這本冊子太管用了!以前看金相圖跟看天書似的,您這麼一講,再配上圖,我好像有點明白了!”一個年輕的技術員激動地找到她。
“向真姐,您裡麵那個用鹽水模擬晶界腐蝕的小實驗,我們車間自己試了,真神了!”向真在鞍鋼的朋友,女工李秀蘭在信裡興奮地寫道。
連孫繼廷也感慨:“小陸啊,你這書,深入淺出,把咱們的經驗和現代理論串起來了,是開山之作啊!部裡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推廣!”
這本凝聚著陸向真心血、用最樸素語言寫就的教材,竟然引起這麼大的反響,這是令向真沒想到的。她更沒想到,在多年後,它甚至被奉為國內材料科學與工程教育的奠基之石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