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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女材料學家 且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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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批判

蘇聯專家彼得羅維奇被陸向真當眾指著鼻子罵“放屁”後氣得渾身哆嗦,濃密的鬍子都在抖動。

他指著陸向真,用俄語咆哮:“野蠻!無知!這是對蘇聯科學、對偉大友誼的嚴重侮辱!我要抗議!我要向大使館報告!你們必須處分她!立刻!馬上!”

翻譯的聲音都帶上了顫音。

車間裡死寂一片,隻有彼得羅維奇粗重的喘息和爐火低沉的嗡鳴。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沈屹身上,等待他的裁決。

沈屹胸口還貼著那張被陸向真拍上去的、力透紙背的保證書,他垂著眼,指尖還壓在紙張邊緣。

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令人窒息。

終於,他擡起手,動作沉穩,將那張寫滿了憤怒公式和決絕承諾的紙從胸前揭下,仔細摺好,放進了自己製服的內袋。然後,他擡起眼,目光平靜地迎向暴怒的彼得羅維奇。

“彼得羅維奇同誌,”沈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對方的咆哮,“技術爭論,是科學發展的必經之路。陸向真同誌言辭激烈,方式欠妥,所裡會進行批評教育。但她的質疑,基於實驗觀察和分析。科學,需要實證。”

他微微側身,目光掃過車間裡屏息的工人和技術員,最後落在那堆廢鋼錠上:“實踐的結果才能體現真理。既然雙方對熱軋規程存在根本分歧,爭論無益。用結果說話。”

他看向陸向真:“陸向真同誌,你立了軍令狀。半噸廢鋼渣,一爐實驗鋼,所裡資源全力保障。就在這裡,按你的方案,重煉一爐。三天後,用效能資料,證明你的結論。”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加重:“如果失敗,或者效能不如按蘇聯規程生產的合格品,”他目光沉沉地鎖住陸向真,“你,引咎辭職。接受組織任何處分。”

沈屹的話像冰水,澆在陸向真沸騰的血液上,讓她瞬間冷靜下來,卻也沒有絲毫悔意。

她挺直脊背,迎上沈屹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好。”

沈屹不再看任何人,轉身對助手下令:“立刻協調,保障陸向真同誌實驗所需一切。孫繼廷同誌,你負責現場協調和安全。彼得羅維奇同誌,”他轉向臉色鐵青的蘇聯專家,“歡迎您三天後,共同見證結果。”

彼得羅維奇重重地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沈屹不再停留,大步離開車間,留下一個緊繃到極點的戰場。

一場關乎技術路線、個人前途,甚至微妙地牽涉國際關係的煉鋼對決,就在這彌漫著機油和鐵鏽味的車間裡,被沈屹以最直接、最鐵血的方式,一錘定音。

接下來的兩天,材料效能研究室的實驗室成了風暴眼。

陸向真像一顆被點燃的炮彈,不知疲倦地在實驗室和冶煉車間之間穿梭。

她需要重新設計熱軋溫度曲線,精確計算奧氏體化區間,還要考慮冷卻速率對最終組織的影響。

實驗室裡那台珍貴的德國蔡司apo顯微鏡被推到了極限。王世鈞熬紅了眼,負責製備一批批不同溫度區間模擬熱軋後淬火的小樣品。何沁則成了資料中樞,將陸向真顯微鏡下觀察到的組織特征、王世鈞測試的硬度、衝擊韌性資料,分門彆類整理成詳儘的圖表。

壓力空前巨大。

陸向真幾乎不眠不休,連食堂都很少去,靠硬邦邦的窩頭和涼白開撐著。眼底的烏青濃得化不開,頭發用鉛筆隨意綰著,幾縷碎發垂在汗濕的額角。

這天傍晚,她疲憊地走出實驗室,準備去車間檢視實驗爐的升溫情況。

路過主樓走廊,牆上新貼的鮮紅標語赫然映入眼簾:“學習蘇聯先進經驗!”

那鮮豔的紅色和感歎號,刺得她眼睛生疼。

彼得羅維奇那張倨傲的臉、那可笑的“絕對正確”的論調、還有那成堆成堆的廢鋼……一股壓抑的憤懣衝動瞬間湧上心頭。

學個屁。

陸向真腳步一頓,左右飛快掃了一眼,走廊空無一人。她飛快地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繪圖用的短鉛筆,踮起腳尖,在那行標語“學習”二字後麵,用極小的字,飛快地添上了三個字:

——“且批判”。

鉛筆尖劃過粗糙的紙麵,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三個小字擠在“學習”旁邊。

做完這一切,她迅速收起鉛筆,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快步離開,隻有心跳得有些快。

她不知道,就在她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後不久,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從另一端的辦公室走了出來。

沈屹剛結束一個會議,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目光習慣性地掃過走廊。

那麵新貼的標語牆,他每天都要經過數次。

他的目光精準地捕捉到了標語上那突兀多出來的三個鉛筆小字。

沈屹的腳步頓住了。

他走到標語前,距離很近。

那三個小字“且批判”,字跡潦草卻帶著一股倔強的力道,清晰地映入眼簾。

他沉默地看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幾秒鐘後,他伸出手,動作乾脆利落,“嗤啦”一聲,將整張寫著“學習蘇聯先進經驗!”的標語紙,從牆上撕了下來,揉成一團,緊緊攥在手心。

他轉身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很快又出來了,手裡拿著一張質地厚實的工程繪圖紙。他重新走到標語牆前,用圖釘將那張圖紙端端正正地釘在了原來的位置上。

做完這一切,他轉身,正好看到陸向真從車間方向匆匆返回實驗室的身影。

他幾步上前,在實驗室門口截住了她。

陸向真心裡咯噔一下,尤其是看到他麵無表情的臉和手裡攥著的那個紙團。

那顏色,分明就是她剛剛“加工”過的標語。

完了!被抓現行了!

她下意識地想後退一步。

沈屹卻直接把那張揉皺的標語紙團塞到了她手裡,紙張的邊角劃過她的指尖,帶著他指尖微涼的觸感。

“寫。”他的聲音低沉平靜,聽不出喜怒,目光銳利地直視著她有些慌亂的眼睛,“彆留證據。”

說完,他不再看她,轉身大步離開。

陸向真握著紙團,指尖微微發燙,站在原地愣了好幾秒。

她深吸一口氣,推開了實驗室的門,來到了工作的地方。

深夜,萬籟俱寂。

沈陽城籠罩在濃重的寒夜中,隻有金屬研究所三號樓二樓材料效能研究室的視窗,還透出昏黃的燈光。

實驗室裡,煤爐裡的火苗微弱地搖曳著,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勉強驅散著角落的寒意。

那台德國蔡司apo顯微鏡剛剛關上,斷了電源。

陸向真趴在工作台邊緣,臉枕著手臂,側向顯微鏡的方向。

她睡得很沉,眉頭卻無意識地微微蹙著,彷彿在夢裡還在跟那些複雜的金相組織搏鬥。

長時間的極度疲憊終於壓垮了她緊繃的神經。幾縷汗濕的頭發黏在她蒼白的臉頰上,眼下是濃重的青影,嘴唇因為乾燥而有些起皮。她身上隻穿著一件舊工裝,在深冬的寒夜裡顯得格外單薄。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幾乎沒有發出聲音。沈屹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顯然是剛處理完公務,眉宇間也帶著揮之不去的倦意。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就鎖定了那個趴在台子上、毫無防備睡去的身影。

他腳步頓住,靜靜地看著她。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她疲憊的輪廓、她緊蹙的眉頭和蒼白的臉色。

沈屹的目光掃過整個實驗室:攤滿演算稿和圖紙的工作台,擺放著各種樣品和試劑的架子,角落裡的顯微鏡和硬度計……

最後,他的視線落在了實驗室門內側的簡易木頭衣帽架上。

那裡,掛著一件半舊的藏藍色棉布外套——那是陸向真平時穿的。

他無聲地走了過去,腳步輕得如同貍貓。取下那件外套,入手是粗糙的棉布質感,帶著一種帶著實驗室氣味的、混合著屬於她的身上皂香的獨特的氣息。他拿著外套,走到陸向真身邊,把棉外套在爐上烤了一會兒。

他低頭看著她沉睡中顯得脆弱又執拗的側臉,又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動作極其輕緩地,將手中那件他剛剛在爐上烤暖的棉外套展開,小心翼翼地披在了她單薄的背上。

棉布落下,蓋住了她工裝上的破洞,帶來暖意。他似乎怕驚醒她,動作很輕,輕得像羽毛拂過。

披好衣服,沈屹直起身,準備離開。

他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在自己剛剛拿起外套的手上。

那上麵彷彿還殘留著棉布粗糙的觸感和那絲若有若無的氣息。

幾乎是鬼使神差般地,他擡起那隻手,湊近自己的鼻端,極其輕微地、快速地嗅了一下。

下一秒,沈屹的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自己這個完全出乎意料的近乎本能的動作驚到了。

他那張一貫冷硬、缺乏表情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愕然,隨即是深重的狼狽和一種被窺破隱秘的窘迫。他像被火燙到一樣,迅速收回手,緊緊攥成了拳。

他幾乎是有些倉促地轉身,動作快得帶起一絲微風,吹動了工作台上散落的幾張演算草稿。

沈屹大步流星地走向門口,背影帶著一絲罕見的僵硬和匆忙,迅速拉開門,閃身出去,又輕輕地將門嚴絲合縫地帶上了。

實驗室裡恢複了寂靜。隻有煤爐微弱的劈啪聲,和陸向真沉睡中均勻卻略顯沉重的呼吸聲。

趴在桌沿的陸向真似乎被那輕微的門鎖“哢噠”聲驚擾,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囈語了一聲,含糊不清。

她側了側頭,臉頰在手臂上蹭了蹭,披在背上的外套隨著她的動作滑落了一點。

窗外,沈屹站在刺骨的寒風中,背對著那扇透出昏黃燈光的窗戶。

研究所空曠的大院被清冷的月光覆蓋,積雪反射著幽微的光。

他挺拔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長,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沒有立刻離開,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微微仰著頭,望著沉沉的、沒有星光的東北冬夜。撥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凝結又消散。

他插在製服口袋裡的手,依舊緊緊攥著,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棉布粗糙的紋理和那縷揮之不去的混合著她氣息的微溫。

冷風像刀子一樣刮過他的臉頰,他卻維持著這個姿勢,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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