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女材料學家 高溫蠕變持久試驗機
高溫蠕變持久試驗機
沈陽金屬研究所主樓前的空地上,一派熱火朝天。
三輛裹著厚實篷布的重型卡車穩穩停住,發動機低沉的轟鳴尚未完全停歇,保衛科的乾事和一群年輕力壯的研究員已經圍了上去。
篷布掀開,露出裡麵用粗壯木條釘成的巨大板條箱,箱體上刷著醒目的德文標識和易碎標記。
“來了!真的來了!”王世鈞搓著手,興奮地像圍著糖果鋪子的孩子,他指著最大那個箱子上的德文,“看!高溫蠕變持久試驗機!西德原廠!乖乖,這得是多精密的玩意兒!”
陸向真站在人群稍後,沒像王世鈞那樣雀躍,但她的眼睛也緊緊盯著卸車的方向,眼底是壓抑不住的灼熱。
啊啊!從北京回來一個多月了,終於等到了!
這新到的西德精密熱分析儀,可是攻克高溫合金專案瓶頸的關鍵鑰匙!
向真眼睛都快能發射鐳射了,她彷彿已經透過那些厚重的木箱,看到了裡麵的精密部件!
沈屹站在她身側半步的位置,依舊是一身筆挺的深灰色毛呢中山裝,身形如標槍般挺直。他身體健壯,在北京受的傷已經恢複大半,此刻的他與平常無異。
他麵容冷峻,目光掃過卸貨現場,確保每一個環節都井然有序。
“陸向真,”沈屹低沉的聲音響起,目光落在她身上,“這批裝置,是周首長特批,幾經波折才運抵。而高溫合金專案是所裡,更是國家未來幾年航空航天動力的基石。它們,就交到你手裡了。”
陸向真心頭一凜,迎上他的目光。她挺直脊背,聲音清晰有力:“是,沈所長。我一定不負所托,儘快讓裝置投入使用,啃下高溫合金這塊硬骨頭!”
裝置被小心翼翼地搬運進特意騰空、重新加固了地麵的高溫合金專案專用實驗室。
接下來的日子,陸向真帶領著專案核心成員——何沁、王世鈞以及幾位新調撥來的技術骨乾,一頭紮進了裝置的安裝、除錯和操作學習中。
拆開厚重的防震包裝,露出裡麵泛著冷冽銀灰色光澤的機體。流暢的工業線條,精密的儀表盤,複雜的管路和介麵,無不彰顯著遠超蘇聯援助裝置的工藝水平。空氣裡彌漫著嶄新的機油味和一種屬於精密儀器的獨特金屬氣息。
“我的老天……麼——嘛!麼嘛!”王世鈞充滿愛意地來回撫摸著試驗機光滑的合金外殼,甚至已經熱情地吻上去了,他的聲音都變了調,“這做工,這用料!瞧瞧這控製麵板!比咱們所裡那些老爺貨強了不止一個檔次!”
何沁雖然依舊神情清冷,但拿著厚厚的德文操作手冊的手指微微用力,她低頭快速翻閱著,對照儀器上的德文標識,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
陸向真則完全沉浸其中。她繞著龐大的高溫蠕變持久試驗機走了一圈又一圈,目光掃過每一個介麵、每一顆螺絲。
“王世鈞,記錄!”她頭也不擡地吩咐,“加熱爐體與控製櫃的連線管線,介麵型號是
d
476-3型,確認密封圈完好無損。”
“何沁,操作手冊第27頁,關於真空係統的啟動順序,特彆是分子泵的預熱時間要求,再核對一遍德文原文,確保翻譯無誤。”
“小張,去庫房領最高純度的氬氣,純度必須達到99999,裝置對保護氣體要求極其苛刻,一絲雜質都可能汙染樣品,影響資料!”
她的指令一條條清晰下達,語速快而穩定,帶著權威。實驗室裡隻剩下她清亮的聲音、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以及偶爾響起的工具碰撞聲。
沈屹來過幾次,有時是獨自一人,有時帶著技術處的乾部。
他總是站在實驗室門口,並不進去打擾,隻是靜靜地看著。看著陸向真穿著半舊工裝、袖口隨意挽起,時而伏在控製台上核對引數,時而鑽到裝置下方檢查線路,時而又拿起德文手冊與何沁低聲討論。
她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住,臉頰因為專注而微微泛紅,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彷彿燃燒著永不熄滅的火焰。
他看著她廢寢忘食的模樣,眉頭蹙緊。
一次,他擡手看了看腕錶,已是晚上八點多,實驗室裡燈火通明,其他人已陸續去食堂吃飯,隻有陸向真還伏在試驗機的控製台前,對著一個複雜的溫度-應力耦合控製曲線圖冥思苦想,手邊放著的飯盒蓋子都沒掀開。
沈屹走了進去,踏在水泥地上的聲音在安靜的實驗室裡格外清晰。
陸向真聞聲擡起頭,見是沈屹,眼中閃過一絲被打斷思路的微惱,但很快收斂:“沈所長。”
“幾點了?”沈屹的聲音不高,聽不出情緒。
陸向真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向牆上的掛鐘:“……八點十分。”
“吃飯。”
沈屹的目光掃過她手邊冷透的飯盒,用的是陳述句,而非詢問。
“哦,好,馬上。”陸向真隨口應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又瞟回那張曲線圖,眉頭又擰了起來。
沈屹沒再說話,隻是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看著她。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
陸向真終於意識到他的堅持,有些不情願地放下手中的鉛筆,慢吞吞地掀開同事帶來的飯盒的蓋子。裡麵的高粱米飯和白菜粉條早已沒了熱氣。
沈屹看著她扒拉著冷飯,眉頭蹙得更緊。他轉身離開,片刻後,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開水回來,放在她手邊。
“身體垮了,裝置再好也是廢鐵。”他丟下這句話,沒再看她,大步離開了實驗室。
向真看著那杯熱水,蒸騰的熱氣模糊了視線。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溫熱的水流滑過乾澀的喉嚨,帶來一絲熨帖。
她撇撇嘴,心裡嘀咕了一句“閻王管得真寬”,但扒飯的速度,終究是快了一點。
經過近一週近乎苛刻的除錯和無數次的模擬空載執行,那台代表著世界先進水平的西德高溫蠕變持久試驗機,終於發出了穩定而低沉的執行嗡鳴。它像一個沉睡的鋼鐵巨獸,被成功喚醒。
“報告陸主任!真空度達到要求,-6次方帕斯卡!”
“加熱爐升溫曲線穩定,當前溫度800c,正按預設程式升溫至目標1050c!”
“載入係統自檢完成,液壓穩定!”
王世鈞略帶激動的聲音在實驗室裡響起,何沁緊盯著儀表盤上跳躍的數字,手指在記錄本上飛快地書寫著初始引數。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試驗機中央那根細長的、被固定在特製夾具中的高溫合金棒材樣品上。
它將在模擬航空發動機渦輪葉片所承受的極端高溫1050c和巨大離心應力300兆帕下,進行長達數百甚至上千小時的持久蠕變試驗,以測定其抵抗緩慢塑性變形直至斷裂的能力極限。
這是高溫合金效能最核心、也最殘酷的考驗。資料,將直接決定這種合金能否用於新型航空發動機的研製。
向真站在主控台前,雙手撐在合金台麵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激動和緊張,聲音平穩地下達了最終指令:
“載入程式,啟動!”
嗡——
試驗機內部傳來液壓係統加壓的低沉聲響。儀表盤上,代表應力的紅色數字開始跳動,從0開始,穩定而堅決地向上攀升:50pa…100pa…150pa…最終穩穩地定格在300pa。
幾乎同時,加熱爐內,被夾具緊緊夾持的合金棒材樣品,在通紅的電熱元件輻射下,迅速由暗紅變為刺眼的橙黃、亮黃,最終穩定在令人心悸的白熾狀態!1050c的高溫,隔著特製的觀察窗,也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熱浪。
成功了!第一步載入和升溫成功!實驗室裡緊繃的氣氛稍稍鬆動,響起幾聲壓抑的歡呼。
然而,向真臉上沒有絲毫放鬆。她知道,這隻是漫長煎熬的開始。
高溫和應力如同兩把懸在樣品頭頂的利劍,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對材料極限的緩慢絞殺。任何微小的引數波動、裝置異常,都可能導致試驗失敗,浪費寶貴的樣品和極其稀缺的試驗機機時。
她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牢牢釘在主控台前。眼睛一眨不眨地輪流掃視著十幾個關鍵儀表:溫度波動必須控製在±2c以內,應力波動不能超過±1,真空度、冷卻水流量、振動監測……任何一個引數跳出綠色安全區,都意味著警報。
時間在令人窒息地緩慢流淌。
實驗室裡隻剩下裝置執行的嗡鳴、儀表指標輕微的擺動聲和記錄筆在圖紙上劃過的沙沙聲。
窗外的天色由明轉暗,又由暗轉明。
何沁和王世鈞幾次想替換她,都被她無聲地搖頭拒絕。“我再盯一會兒,這個升溫段容易出問題。”“下個恒溫節點過了就換班。”她的理由總是充分,眼神固執。
連續三天兩夜,向真幾乎沒離開過主控台超過半小時。困極了,就伏在台子上眯十幾分鐘,稍有動靜立刻驚醒。飯是王世鈞硬塞到她手裡的,常常是胡亂扒拉幾口就放下。
她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白下去,眼下是濃重得化不開的青黑,嘴唇乾裂起皮,隻有那雙眼睛,因為極致的專注和亢奮,依舊亮得驚人,像燃燒到最後的蠟燭。
第三天下午,試驗進入最關鍵的恒溫恒應力階段。樣品已在1050c高溫和300pa應力下堅持了超過70小時。儀表顯示一切正常,但陸向真緊繃的神經沒有絲毫鬆懈。
她正俯身湊近觀察窗,試圖透過灼熱扭曲的空氣,看清樣品表麵是否有異常氧化或變形跡象。
長時間的彎腰和高度集中的視力消耗,讓她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眼前猛地一黑,視野裡瞬間布滿了跳躍的金星。她下意識地伸手想扶住控製台邊緣穩住身體。
就在這意識模糊、身體失控的瞬間,她旁邊新來的技術員的手臂,不慎掃過了控製台邊緣一個原本蓋好的搪瓷杯!
杯子裡,是下午剛配製好,準備等試驗結束後對斷裂樣品進行金相腐蝕觀察用的濃硝酸-氫-/氟-/酸混合腐蝕液!
“哐當——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