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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女材料學家 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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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慘烈

危機解除後的研究所,氣氛終於鬆弛下來。

食堂近年來變化越來越大,總體呈現穩中向好的趨勢。

如今,大鍋菜裡油星明顯多了起來,偶爾還能見到幾片實實在在的肉。高粱米飯蒸得粒粒分明,散發著糧食樸實的香氣。大鍋菜裡,油汪汪的燉菜幫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切得厚實的蘿卜塊、土豆塊,偶爾還能見到幾片肥瘦相間的豬肉片在菜湯裡載沉載浮。

最令人驚喜的是,每週竟能有一次加餐——或是每人一小碟淋了醬油和香油的豆腐,或是一碗飄著零星油花和蛋絮的紫菜湯。

這對前世經曆過食不厭精的向真來說不算什麼——她雖然是孤兒,但國家給未成年少兒和學生的餐補力度一向很大。

但是對現在熬過漫長艱苦歲月的胃來說,已是難得的慰藉。

更讓陸向真這些泡實驗室的人感到安心的是後勤保障的細節提升。

一批嶄新的、帶磨砂玻璃塞和聚四氟乙烯內襯的廣口試劑瓶替換了原先那些容易滲漏、標記不清的舊瓶子和搪瓷缸。

瓶身上統一貼了規範的標簽,標注著試劑名稱、濃度、配製日期和責任人。專門定製的酸、堿試劑儲存櫃也安裝到位,櫃門厚重,帶有明顯的警示標識和通風孔道。

“嘿,陸主任,瞧瞧這新瓶子!”王世鈞拿著一個剛領到的裝濃硝酸的新瓶,嘖嘖讚歎,“這塞子,嚴絲合縫!再也不用擔心半夜被那酸味兒熏醒了!再也不用擔心碰一下就掉地上液體飛濺了!所裡這次可算辦了件大——實事!”

陸向真摩挲著光滑冰涼的瓶身,標簽上清晰的印刷體讓她感到一種久違的秩序感。

她想起那次驚心動魄的腐蝕液潑濺事故,想起沈屹雷霆震怒下將她拽離險境的手臂,想起他後來冷著臉下達的“不許再親自操作高危試驗”的死命令。

這人到底……

她需要確認。

她開始不動聲色地觀察沈屹。

技術討論會上,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會比其他人的時間略長零點幾秒。走廊相遇,他不隻是公式化地點頭,腳步會非常非常輕微地頓一下,唇線似乎想牽動,卻又總是抿得更緊。

甚至有一次,她抱著一摞沉重的俄文期刊看不到地麵,差點絆倒,是他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胳膊,隔著厚實的工裝,他掌心傳來的溫度異常清晰,停留的時間也超出了必要的限度。

這些細微到近乎捕風捉影的跡象,在何沁那番話的加持下,被無限放大。

陸向真心頭的不安像藤蔓一樣瘋長。她不怕沈屹的嚴厲,不怕工作的重壓,卻唯獨對這種模糊不清、可能顛覆現有平衡的情感感到棘手。

一個念頭在她腦子形成。

機會很快來了。

所裡組織去市文化宮觀看新上映的蘇聯電影《鄉村女教師》,算是對前段時間高強度工作的慰勞。

向真特意磨蹭到快開場纔到,目光在昏暗的放映廳裡逡巡,很快鎖定了坐在中排靠過道位置的沈屹。他身邊的位置空著。

她深吸一口氣,抱著一種進行危險實驗的決心,穿過一排排座椅,走到他旁邊的空位。

“沈所長,這邊有人嗎?”

她的聲音很小,不會影響彆人,卻在沈屹耳中,穿過電影開場的音樂聲,顯得格外清晰。

他似乎沒料到她會過來,側過頭,昏暗的光線下,他深邃的眼眸閃過一絲訝異,隨即被一種更深的東西取代。

他微微頷首,聲音低沉:“沒有。”

向真坐下,身體刻意與他保持著一段距離,幾乎貼著另一側的扶手。

銀幕上光影流轉,講述著女教師瓦爾瓦拉的奉獻一生。

向真的心思卻全然不在電影上,感官的觸角全部集中在身側的男人身上。

她感覺到他身體瞬間的繃緊,像一頭警覺的豹子。放映廳裡悶熱,他隻穿著軍綠色襯衣,身上的生物熱隱約通過咫尺之隔的空氣傳到她身上來。

隨著電影的推進,他的姿態似乎想放鬆下來,向座椅靠背倚去,但每一次細微的調整,都帶著一種刻意的克製,彷彿生怕縮短了那本就不寬裕的距離。

當銀幕上年輕的瓦爾瓦拉在風雪中艱難跋涉,奔赴鄉村學校時,一段悠揚而略帶憂傷的手風琴旋律響起。

就在這樂聲流淌的間隙,陸向真清晰地聽到耳邊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悠長的呼吸。

那絕非放鬆的歎息,更像是一種壓抑的、被某種情緒攫住的沉緩吐納。

她的心猛地一跳。

什麼都不用試探了。

這一息,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但即使是她這樣遲鈍的人也完全明白了。這種感覺,彷彿她的遠古祖先隔著千萬年基因告訴她兩性間的危險預警。

一種本能的逃避衝動讓她在電影尚未結束、燈光還未亮起的黑暗中,就悄然起身,迅速離開了放映廳,甚至沒有再看沈屹一眼。

自那晚之後,向真構築的防線更加森嚴。她不再給沈屹任何可能產生誤判的接觸機會。

工作彙報簡潔到極致,除了必要的技術問題,絕不多說一個字。食堂吃飯,看到他進來,她會不動聲色地加快速度或選擇換桌。走廊相遇,她的目光會提前移開。

沈屹是何等敏銳的人。

向真那點刻意的疏遠,清晰地暴露在他眼前。

最初幾日,他眼底的陰翳沉鬱得化不開。他試圖用工作打破僵局,借著討論高溫合金後續工藝推廣的名義,在一天下班後叫住了她。

“陸主任,留一下。”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裡顯得格外低沉。

陸向真腳步頓住,抱著資料轉過身,臉上是無可挑剔的、屬於下屬的平靜:“沈所長,您指示。”

沈屹看著她這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心頭那股憋悶的火氣蹭地竄起。他走近幾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到能看清她睫毛的微顫。

“專案快收尾了,所裡考慮給高溫合金團隊放幾天假,調整一下。”他盯著她的眼睛,試圖從那片平靜的眼睛裡找出一點波瀾,“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或者,有沒有什麼想做的事?”

這幾乎是他能表達的極限。笨拙,隱晦,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

陸向真垂下眼瞼,避開他迫人的視線,目光落在自己的工裝袖口上。

“謝謝沈所長關心,”她說,“放假的話,我想留在所裡,把這次渦輪盤失效案例的詳細分析報告整理出來,另外,關於晶界脆性相的抑製,有幾個新的合金化思路想驗證一下。”

她頓了頓,平靜得像在完成一份技術說明,補充道:“所裡的圖書室現在資料很全,實驗室也方便。這就是我想做的事。”

空氣凝固了。

沈屹看著她低垂的、露出一點細膩後頸的發頂,看著她緊緊捏著資料邊緣的手指,最後一絲隱忍的期望徹底熄滅。

一種被徹底拒絕的難堪和怒意交織著席捲上來。

“陸向真。”他叫她的全名,聲音不高,每一個字卻都帶著沉重的力量砸在地上,“看著我。”

向真的身體一顫,緩緩擡起頭。走廊頂燈的光線落進她眼裡,映出幾分強裝的鎮定和更深的戒備。

沈屹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帶來的壓迫感瞬間將她籠罩。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帶著一種不容退避的侵略性。

“你躲什麼?”他逼視著她,彷彿要穿透她所有的偽裝,“怕什麼?怕我吃了你?”

陸向真被他眼中翻湧的激烈情緒懾住,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脊背卻抵上了牆壁。

“沈所長,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強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聲音卻泄露了一絲顫抖,“我……我隻是想專心工作。”

“工作?”沈屹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荒謬的笑話,嘴角扯出一個冷冰冰的弧度,眼底卻是一片燃燒的赤紅,“好一個專心工作!陸向真,你是不是覺得我沈屹是個傻子?你那些刻意的疏遠,那些連多看我一眼都嫌麻煩的舉動,你真以為我看不出來?!”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已久的憤怒和一絲難以掩飾的受傷:“還是你覺得,我沈屹對你存了那些心思,就活該被你這樣晾著、躲著,像對待什麼避之不及的臟東西?!”

“我沒有……”向真被他吼得臉色發白,試圖辯解。

“沒有什麼?!”沈屹猛地打斷她,積壓的情感如同決堤的洪水,衝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壩。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痛撥出聲,手中的資料嘩啦一聲散落一地。

“看著我!”他幾乎是低吼出來,滾燙的呼吸拂過她的額發,“陸向真,你給我聽清楚!我對你,從來就不是什麼狗屁上下級情誼!更不是他媽的什麼同誌關懷!”

他逼近她,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劇烈的心跳和灼熱的體溫。

他的眼睛死死鎖住她,那裡麵翻湧著**裸的、不加掩飾的**、掙紮和近乎絕望的坦誠:

“我愛你!我想要你!想得骨頭都疼!從鞍鋼車間你指著那台破車床喊軸承要斷的時候,從你三天三夜不睡覺啃下履帶鋼的時候,從你在彼得羅維奇麵前拍著桌子罵他放屁的時候!從你在北京的暗巷衝出來砸了那些雜碎救我的時候!我就想要你!想把你這個人、你這股勁兒、你這顆聰明到極點的腦子,統統攥在我手裡!”

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陸向真的耳膜上、心尖上。

“我知道你聰明,知道你厲害,知道你心裡裝的是爐子、是機器、是那些曲線圖!可那又怎麼樣?我沈屹這輩子,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的!可對你……我他媽小心翼翼,我瞻前顧後,我怕嚇著你,怕綁著你,怕你覺得我齷齪!”

他猛地鬆開鉗製她的手,像是耗儘了所有力氣,高大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眼底那片激烈的赤紅慢慢褪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蒼涼的坦誠:

“可我今天告訴你,陸向真,我就是這麼個人!我想要你,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是什麼狗屁的誌同道合,不是什麼見鬼的革命友誼!就是男人對女人的那種心思,想抱你,想親你,想讓你隻看著我一個人!就這麼簡單,就這麼齷齪!你聽懂了沒有?!”

震耳欲聾的告白在空寂的走廊裡回蕩,帶著硝煙散儘後的慘烈。散落的紙張無聲地躺在水磨石地麵上。

向真靠在牆上,手腕上殘留著他方纔握過的灼痛感。

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看著他因激動而泛紅的眼尾,看著他眉宇間深重的疲憊和那份孤注一擲的坦白。

她深吸了一口氣,站直身體,沒有去撿地上的資料,目光平靜地迎上沈屹那雙燃燒著餘燼、等待審判的眼睛。

“我聽懂了,沈屹。”她叫了他的名字,聲音出乎意料的冷靜,“你很好。樣貌好,”她的目光坦然地掃過他深邃如刻的五官,掠過寬闊的肩膀和勁瘦的腰線,他其實是一個非常英俊挺拔的男人,“能力出眾,意誌堅定,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

沈屹的瞳孔驟然收縮,一絲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光亮剛要從眼底燃起,卻被她接下來的話徹底澆滅。

“我欣賞你,像欣賞一把鋒利無匹的寶劍,或者一座沉默可靠的山峰。”

她的語氣清晰、平緩,接近殘酷,“但這種欣賞,是同事的認可,是朋友的信任,是共過生死的戰友情誼。唯獨不是,男女之間那種心動。”

她頓了頓,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這不對。我對你沒有那種感情……如果我隻是因為可憐你和出於對同事的欣賞,或者因為我們有相同境地,而欺騙自己、欺騙你,答應了你,這纔是對你的不公平。”

她微微垂下眼睫,聲音低了幾分,卻依舊堅定:

“我做不到。對不起,沈屹。我給不了你想要的。”

最後的宣判落下,走廊裡死一般寂靜。散落的檔案紙頁在穿堂風裡微微掀動。

沈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隻餘下一片灰白。

他定定地看著她,看了很久,久到陸向真幾乎以為時間已經凝固。

那眼神裡有什麼東西徹底碎裂了,沉沒了。

最終,他什麼也沒說。沒有憤怒的咆哮,沒有痛苦的質問,甚至沒有再看她一眼。

他隻是極其緩慢地轉過身,高大的背影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僵硬和孤寂。他一步一步,踩過地上散落的紙張,走向走廊儘頭的黑暗,腳步聲沉重而緩慢,如同負傷的困獸,最終消失在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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