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女材料學家 生病
生病
研究所大禮堂張燈結彩,大紅綢布紮成的花朵懸在舞台中央,墨汁淋漓的“熱烈慶祝抗美援朝偉大勝利”橫幅幾乎覆蓋了整個舞台背景。
鑼鼓喧天,人聲鼎沸。各個科室都出了節目,合唱、快板、三句半,簡陋的舞台上洋溢著純粹的喜悅。空氣裡彌漫著炒瓜子花生的焦香和笑聲蒸騰出的熱浪。
向真坐在人群靠後的位置,手裡捏著一顆沒剝的花生。台上,後勤科幾個年輕姑娘正跳著《南泥灣》,紅綢舞得生風,笑容燦爛。
她原本看節目看得很開心,但當她的目光在禮堂前排的領導席位上無意掃過時,疑惑和不安湧上心頭。
那個位置空著。
沈屹沒來。
她想起昨天傍晚,在走廊裡撞見他。他臉色似乎比平時更蒼白些,嘴唇也沒什麼血色。
兩人目光短暫交彙,他眼中沒有波瀾,隻微微頷首,便擦肩而過。
當時不覺得,此刻那蒼白的臉色和空置的座位聯係起來,一種莫名的不安悄悄爬上心頭。他那樣的人,和她一樣,把工作當作生命,不會沒有理由就不出席所裡的活動。
是生病了嗎?
台上的節目換成了技術處幾個小夥子合唱《我的祖國》,歌聲嘹亮,氣勢雄渾。禮堂裡的氣氛被推上**,掌聲雷動。
向真卻覺得越發氣悶,那些歡呼聲浪像無形的潮水,擠壓著她的呼吸。她悄然起身,從禮堂側門溜了出去。
禮堂外的空氣吸入肺腑,讓她混沌的頭腦為之一清。她沿著通往家屬區的碎石小路漫無目的地走著,腳下踩著落葉,發出沙沙的輕響。
不知不覺,腳步停在了一棟熟悉的灰色小樓前——這是所裡高層乾部的宿舍樓。
其中一扇窗戶透出昏黃的光暈,在漆黑的夜色裡顯得格外孤寂。
那是沈屹的宿舍。
腳步在門前停駐。她看著那扇緊閉的木門,門上貼著一張褪了色的“福”字。理智在警告她離開,那晚走廊裡決絕的話語猶在耳邊。可心底那份莫名的不安,卻像藤蔓般纏繞上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擡手,輕輕敲了敲門。
裡麵沒有回應。
向真等了幾秒,心頭湧上一股莫名的焦灼。她又加重力道敲了幾下。
叩、叩、叩!
一陣壓抑的咳嗽聲從門內傳來,嘶啞而沉悶。接著是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有人掙紮著起身。
門被從裡麵拉開一條縫。昏黃的光線流淌出來,照亮著門外不期而來的客人。
沈屹站在門後,隻穿著單薄的、皺巴巴的襯衣,僅僅一天不見,他彷彿憔悴了許多,臉色在燈下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潮紅,嘴唇乾裂,額發被汗水濡濕,淩亂地貼在額角。那雙總是銳利逼人的眼睛此刻布滿了紅血絲,目光渾濁,帶著高燒特有的迷離。
他看到向真,似乎愣了一下,混沌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驚訝、狼狽、一絲微弱的亮光,隨即驟然凝固,被更深的疲憊和某種自嘲般的冷漠覆蓋。
“有事?”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著喉嚨。
“你……沒去禮堂。”向真看著他這副從未有過的脆弱模樣,喉嚨有些發緊,“好像病了?”
“一點小感冒,死不了。”沈屹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個慣常的冷硬表情,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
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她,肩膀因咳嗽而劇烈聳動,壓抑的咳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
向真看著他因咳嗽而繃緊的、微微顫抖的脊背,看著他腳下拖著的那雙磨損嚴重的舊棉拖鞋,心頭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瞬間決堤。
她不再猶豫,側身從他讓開的門縫擠了進去。
宿舍裡陳設極其簡單,一床一桌一椅,一個簡陋的書架,一個燒得通紅的鑄鐵爐子。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中藥味和高熱病人特有的氣息。床上攤著幾份檔案,旁邊放著一個搪瓷缸,裡麵是黑乎乎的藥渣。
“燒成這樣還看檔案?”向真皺眉,語氣不自覺帶上了責備。
沈屹咳得說不出話,隻是扶著桌子,背對著她,肩膀依舊在顫抖。
向真環顧四周,走到牆角拿起暖水瓶晃了晃,空的。
她拎起暖水瓶,又拿起桌上的搪瓷缸:“我去打點熱水,你先把藥吃了。”
她動作麻利,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熟稔,彷彿照顧他這個病人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沈屹終於止住了咳嗽,喘息著轉過身,看著她忙碌的身影,眼神複雜難辨。
“不用麻煩。”他聲音嘶啞,帶著拒人千裡的疏離,“我睡一覺就好。”
向真像是沒聽見,拎著暖水瓶徑直出門,走向公共水房。
她打好熱水回來,將搪瓷缸裡乾涸的藥渣倒掉,衝了半缸熱水,又從桌上找到包在紙裡的藥丸。
“把藥吃了。”她把水和藥遞到他麵前,語氣平靜。
沈屹沒接,隻是看著她。
昏黃的燈光下,他臉上病態的潮紅更明顯,眼神卻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水。
“陸向真,”他開口,聲音依舊嘶啞,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疲憊和清醒,“你這算什麼?”
他看著她手中的藥和水,嘴角扯出一個近乎嘲諷的弧度:“同情?憐憫?還是覺得,拒絕了我,心裡過意不去,想用這種方式補償?”
他向前逼近一步,滾燙的氣息裹挾著濃重的藥味撲麵而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她:
“我告訴你,我不需要!”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的怒氣和一種被戳穿的狼狽:
“我不要你的可憐!不要你的愧疚!更不要你這種施捨般的關心!”他猛地揮手,像是要打掉她手中的搪瓷缸,動作卻因虛弱而顯得無力,隻是帶起一陣風。
“我沈屹想要的,是你這個人!是你的心!是你像何沁看她男人、像那些姑娘看她們心上人一樣的眼神!不是這種……”他喘著粗氣,指著她手中的藥,語氣帶著絕望而無助的悲哀,“不是這種……朋友式的、同誌式的敷衍!”
他眼中的火焰燒灼著絕望和清醒:“你給不了我想要的,就彆再用這種廉價的關心來折磨我!陸向真,要麼,你留下,和我在一起。要麼……”
他深吸一口氣,彷彿用儘了全身力氣,聲音低了下去,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
“現在就出去。把門關上。我們之間,除了工作,什麼都不必再有。”
滾燙的搪瓷缸握在陸向真手裡,杯中水灼熱的溫度從握把一直傳遞到掌心,她的心卻一片冰涼。
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看著他因高燒而赤紅的眼底那份清醒得近乎殘忍的執著,看著他眉宇間深重的病氣和更深的、無法消解的痛楚。
她不明白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他們之間,不該成這樣的。
向真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都蒼白無力。解釋朋友的關心?辯解自己並無施捨之意?在這個時候,都顯得虛偽而可笑。
他愛她。而她,不愛他。
這纔是橫亙在兩人之間,無法逾越的天塹。
沉默在狹小的宿舍裡蔓延,隻有爐子裡煤塊燃燒的劈啪聲和沈屹壓抑的喘息。空氣沉重得令人窒息。
最終,陸向真什麼也沒說。她隻是垂下眼瞼,避開他灼人的、等待宣判的目光,將手中那杯溫熱的藥水,輕輕地、穩穩地,放在了離他手邊最近的桌角。
然後,她轉過身,拉開門。
她沒有回頭。
門在她身後,輕輕地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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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溫合金專案的最終工藝固化與生產轉化報告,在秋天到來前的暮夏正式提交五機部。
厚達數百頁的報告,凝結了整個團隊數月的心血,也像一塊沉重的碑石,為這段驚心動魄的攻堅歲月畫上了句號。
勝利的喜悅在所裡彌漫,食堂破天荒地連續幾天供應了肉菜。向真卻像一根繃緊的弦驟然鬆弛,陷入了某種茫然的疲憊。
她將自己深深埋入後續幾個小型材料優化專案的資料海洋中,試圖用熟悉的忙碌來填補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空洞。
直到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她剛結束一個關於新型耐熱塗層的小組會,推開實驗室的門,就看到王世鈞拿著一個牛皮紙包裹的、方方正正的東西站在門口,臉上帶著一種欲言又止的複雜神情。
“陸主任,”王世鈞將包裹遞過來,“沈所長……走了。這是他臨走前,讓我轉交給你的。”
“走了?”陸向真愣了一下,問,“去哪裡?”
“調令下來了,去北京。”王世鈞的聲音低了下去,沈屹其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領導,他們有什麼需要基本都能第一時間協調出來,專案規劃也很有條理,他們為他高興之餘也有些遺憾,“冶金工業部裝備司,副司長。高升了。”
高升了。
她接過包裹,很輕,卻沉甸甸地壓在手上。
“什麼時候走的?”她的聲音有些發飄。
“就今天上午。所裡派的車送去火車站。”
陸向真抱著那個包裹,站在原地。
她低頭看著手中這個沒有任何署名的牛皮紙包,邊緣用細麻繩捆紮得整整齊齊。
沈屹走了。沒有告彆,甚至沒有隻言片語。隻留下這個包裹,像一個突兀的休止符。
她回到自己那間小小的辦公室,關上門,拆開麻繩,剝開牛皮紙。
裡麵是一本厚厚的、硬殼精裝的俄文原版書籍——《高溫合金的相變與強化》。書很新,顯然剛購得不久。
翻開封麵,扉頁上沒有任何題字,隻有一張對折的、邊緣裁切得十分整齊的描圖紙夾在裡麵。
她抽出那張紙,展開。
紙上沒有任何文字。隻有一幅用黑色繪圖墨水精心繪製的曲線圖。橫坐標是時間(t),縱坐標是……溫度(t)?
不,不對。
向真的目光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