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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女材料學家 坦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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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坦克

日子在忙碌中飛快流逝。

向真逐漸適應了這個年代的生活:粗糙卻能填飽肚子的高粱米飯和窩頭,需要憑票購買的肥皂和布匹……

她迅速學習著這個時代的語言和規則。也還好這兒不是南方,方言多聽聽便聽懂適應了。

她又改進了幾項小的生產工藝,設計了簡易的爐前快速測溫裝置,還用統計學方法優化了物料運輸路線,雖然被後勤科的老師傅嘟囔“花裡胡哨”,但效率確實提升了。

她漸漸融入了這裡,王鐵柱成了她忠實的助手兼方言翻譯,她的舍友、一名膽大心細的女工李秀蘭成了她在生活上的朋友,教她許多事。

然而,平靜很快被打破。

1950年秋,鴨綠江畔烽煙驟起。

鞍鋼作為重工業心臟,任務陡然加重,尤其是軍工生產。前線急需坦克,而坦克的關鍵履帶用特種鋼,卻出了問題。

這一天,陸向真正在簡陋的實驗室——一間堆滿樣品和資料的倉庫——裡,用一台老掉牙的顯微鏡觀察一批鋼材的金相組織。這可是她費了老大勁才說服陳國棟搞到的寶貝,據說是來自蘇聯的援助。

以前在實驗室,她也和師妹開過儀器來自蘇聯時期的玩笑,沒想到她現在真淪落到視蘇聯儀器為珍寶的地步。

有點惆悵。

王鐵柱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臉色難看:

“陸技術員!不好了!出大事了!”

“怎麼了?慌慌張張的。”陸向真的目光從目鏡上挪開。

“坦克履帶鋼!新下線的幾批,在試車場……斷了!”王鐵柱喘著粗氣,“斷了好幾根!幸虧沒上戰場,不然……”

陸向真心裡咯噔一下。履帶鋼斷裂?這可是要命的故障。

她立刻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斷口什麼樣?在哪裡斷的?材料成分和工藝記錄呢?”

“在……在試車場那邊!斷口黑乎乎的,像脆了似的!成分工藝都是按蘇聯專家給的方子來的啊!”王鐵柱急得直跺腳,“陳總工和馬師傅他們都過去了!廠裡氣氛緊張得很,上麵又派了軍工部的人下來問責了……”

陸向真聽到這,二話不說,抓起筆記本和筆:“走,去看看。”

試車場邊圍滿了人,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陳國棟眉頭緊鎖,正和幾位廠領導低聲交談。馬師傅蹲在地上,手裡拿著一截斷裂的履帶板,臉色鐵青。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站在人群前方的年輕男人。

他身姿挺拔,一雙眼銳利地掃視著現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和審視。他身後跟著兩名同樣神情嚴肅的隨員。無形的低氣壓以他為中心彌漫開來。

陸向真趕到時,正聽見他質問陳國棟,聲音不大,卻尖銳:

“陳總工,解釋一下。前線將士在冰天雪地裡用血肉之軀對抗敵人的鋼鐵洪流。後方千辛萬苦運上去的坦克,履帶卻像餅乾一樣脆斷?這是事故,還是——犯罪?”

陳國棟臉色也很難看,沉聲道:“沈屹同誌,事故原因正在排查。工藝是嚴格按照蘇聯專家提供的標準執行的,原料、冶煉、軋製、熱處理,每個環節都有記錄……”

“記錄?”沈屹冷哼一聲,打斷道,“記錄能頂替合格的履帶跑上幾百公裡嗎?現在的問題是,為什麼按照標準做出來的東西不合格?!是標準本身有問題,還是執行過程中打了折扣?!我要的不是記錄,是原因!是解決方案!是立刻、馬上能送上戰場的合格品!”

他的目光有如實質的冰錐,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帶著一種鐵血軍人的壓迫感。

陸向真被這冰冷的目光掃過,心頭也是一凜。

這閻王怎麼又來了。

就在這時,沈屹的目光落在了剛擠進來的陸向真身上。她身上還沾著實驗室的灰,頭發紮在腦後,額前的發絲有些淩亂,在一群或穿著工裝或穿著乾部服的人堆裡顯得格格不入。

“她怎麼又在這裡?”沈屹眉頭皺得更緊,一股莫名的煩躁湧上心頭,語氣帶著明顯的不悅,“無關人員,離開現場。”

陳國棟連忙道:“沈工,陸向真技術員對材料失效分析很有研究,是我讓她過來看看斷口的。”

“技術員?”沈屹的目光在陸向真年輕甚至有些稚嫩的臉上停留,又掃過她身上那件不太合身的工裝,眼神裡的懷疑幾乎要溢位來。

“鞍鋼的技術科,什麼時候淪落到需要一個來曆不明、隻碰巧解決過一次耐火磚的人指手畫腳了?還是說,上次的成功,讓你覺得可以插手所有核心問題了?”

他的眼神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不信任,說話刻薄又直接,把“碰巧”和“來曆不明”的標簽再次釘在她身上。

陸向真瞬間被這眼神點燃了。她上學時跳了兩級,又生在年末,幾乎每次都比同班同學小個兩三歲,常被因年齡小輕視過。沒想到到這個熱血年代,在這個她剛剛證明過自己的地方,還會被同一個人,以更惡劣的方式質疑。

不蒸饅頭爭口氣。

一股不服輸的勁兒一下湧了上來。

她壓下心頭的火氣,沒看沈屹,徑直走到馬師傅身邊,蹲下身:“馬師傅,斷口給我看看。”

馬師傅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裡那截沉重的、斷裂麵呈灰白色的斷口遞給了她。

陸向真接過,入手冰涼沉重。

她仔細端詳手裡的斷口:典型的脆性斷裂特征。斷麵平齊,沒有明顯的塑性變形痕跡,呈現出一種特殊的晶粒狀反光。她用手指輕輕撫摸斷麵,又湊近仔細觀察晶粒的大小和形態。

“晶粒粗大……”她低聲喃喃自語,隨即擡頭問負責熱處理的車間主任,“李主任,這批鋼的熱處理工藝?淬火溫度和保溫時間是多少?回火呢?”

李主任抹了把汗,連忙回答:“都是按蘇聯專家給的引數來的。淬火860c,保溫1小時,油淬。回火550c,保溫2小時。”

陸向真眉頭緊鎖。引數看起來沒問題,但斷口顯示晶粒明顯粗化了,這是韌性下降、脆性增加的關鍵原因之一。問題出在哪裡呢?

她站起身,看向陳國棟:“陳總工,我需要這批鋼的原始成分報告,特彆是碳、錳、硫、磷的含量。還有,冶煉時的脫氧情況記錄,澆鑄溫度記錄。”

“都在技術科檔案室,我讓人去拿。”陳國棟立刻吩咐。

沈屹冷眼看著陸向真發號施令,看著她專注研究斷口的側臉,看著她條理清晰地索要資料。他沉默著,等待著答案。

資料很快被送來。陸向真就在現場,不顧地上的塵土,鋪開記錄紙,拿出鋼筆快速演算、對照。碳含量在標準上限,錳含量偏低……脫氧記錄顯示用的是傳統的錳鐵脫氧……澆鑄溫度偏高……

她的腦海裡,現代材料學的知識在飛速碰撞:高碳、低錳,會導致鋼的淬透性降低,需要更快的冷卻速度才能獲得理想組織。而錳鐵脫氧,脫氧產物no容易在晶界聚集,成為裂紋源。澆鑄溫度高,會促使晶粒長大……

“找到了。”陸向真擡頭,眼中閃爍著篤定的光芒,“問題可能出在幾個方麵疊加。”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

“1
碳高錳低,淬透性不足,心部產生脆性貝氏體珠光體;2
錳鐵脫氧,no晶界偏聚,降低晶界強度;3
澆鑄溫度高,原始晶粒粗大;4
回火可能不足以消除淬火應力和脆性。

她一口氣說完,現場一片寂靜。那些“貝氏體”、“晶界偏聚”的專業詞彙,把在場的工人甚至一些技術員都聽懵了。

但陳國棟和馬師傅眼中卻爆發出精光。他們雖然不完全懂術語,但陸向真指出的方向,與他們經驗中一些模糊的感覺高度契合。

沈屹的眉頭第一次真正地皺了起來,不再是輕視,而是帶著一種凝重和探究。他緊緊盯著陸向真,迫問:“所以,你的解決方案?”

陸向真迎著沈屹毫不客氣的目光,她毫不退縮,語速飛快:

“1
控碳提錳;2
改矽鈣或鋁終脫氧;3
降澆鑄溫度;4
優化熱處理——加快淬速,試水淬或水淬油冷,提回火溫延保溫時。”

她頓了頓,補充道:“當然,這隻是基於斷口和資料分析的推斷,需要立刻進行小批量試驗驗證。”

她的聲音清晰而堅定。

沈屹沉默了足足十幾秒,那雙銳利的眼睛緊緊鎖定著陸向真。空氣凝固。

終於,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冰冷,卻少了幾分質疑:

“陳總工,按她說的方案,立刻組織試驗批次。原料、冶煉、軋製、熱處理,每個環節,我要最可靠的人盯著。你親自負責。”他目光轉向陸向真:“陸技術員,你全程跟進。試驗過程,所有資料,我要第一時間知道。我隻給你……三天時間。”

三天!陸向真感受到巨大的壓力,但更多的是臨戰的興奮。

“是。”她毫不猶豫地應下。

沈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複雜難明。他沒再多說,轉身帶著隨員大步離開。

陳國棟長長舒了一口氣,看向陸向真:“小陸,放手去乾。”

三天,七十二小時。

鞍鋼特種鋼廠區燈火徹夜不熄。

沈屹雖然離開了現場,但他留下的三天期限和命令,如同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所有人都知道,履帶鋼的問題不解決,影響的不僅是鞍鋼的榮譽,更是前線將士的生命!

陸向真成了這場攻堅戰的絕對核心。她像一顆高速旋轉的陀螺,不知疲倦地奔波在煉鋼爐前、軋機旁、熱處理車間和她的實驗室之間。

她的眼球因為缺乏睡眠而布滿血絲,臉上沾滿了汗水和煤灰混合的汙跡,嗓音也變得嘶啞,但她的思路卻異常清晰,指揮若定。

“李主任,這一爐,碳控製在中限028,錳提到095。矽鈣合金準備!終點脫氧用鋁。量一定要準!”她在震耳欲聾的煉鋼爐旁扯著嗓子喊,手裡拿著重新計算過的配料單。

“張工,軋製溫度再降低10c。壓下量分配按我新改的方案。注意板形!”

“王師傅,熱處理這邊是關鍵。淬火池換新水!水溫控製在30c以下,淬火轉移時間必須控製在10秒內!入水要快,要均勻!水淬30秒後立刻轉入油槽,回火爐溫度升到600c,保溫時間延長到3小時。爐溫均勻性給我盯死了!”

她的指令精準而專業,語氣不容置疑。

工人們起初對這個年輕女技術員的指揮還有些不習慣,但看到她日夜泡在現場,對每一個細節都錙銖必較,那份拚命的勁頭和不容置疑的專業性,很快贏得了大家的尊重和配合。李秀蘭和王鐵柱成了她的影子,跑腿、傳話、協調,累得夠嗆卻毫無怨言。陳國棟坐鎮排程,全力保障試驗所需的一切資源。

沈屹雖然沒有露麵,但他派來的兩名隨員如同影子一樣,沉默地跟隨著陸向真,記錄著每一個操作步驟、每一個關鍵引數、甚至她的每一句話。這讓氣氛更加緊張。

試驗並非一帆風順。

第一爐鋼水脫氧時鋁加入量稍有偏差,導致澆鑄出現輕微問題,整爐鋼隻能報廢。

陸向真沒有氣餒,立刻組織分析原因,調整操作。第二爐冶煉順利,但在水淬環節,因為轉移稍慢了幾秒,導致淬火組織不夠理想。她又親自守在淬火池邊,掐著秒錶,眼睛死死盯著通紅的鋼板入水瞬間激起的巨大蒸汽雲團,確保萬無一失。

時間在緊張焦灼中一分一秒流逝。第三天傍晚,最後一批按照新方案處理完回火的履帶板被送到了試車場。

夕陽的餘暉將試車場染成一片金紅。

陳國棟、馬師傅、廠裡主要技術骨乾,以及沈屹那兩名隨員,都聚集在這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幾塊閃爍著金屬幽光的履帶板上,以及連線著它們的模擬坦克負重輪和傳動裝置的試驗台。

陸向真站在最前麵,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蹦出來。三天三夜積累的疲憊被巨大的緊張感衝得無影無蹤。她的手心全是汗。

“開始!”陳國棟一聲令下。

沉重的試驗台發出低沉的轟鳴,開始運轉。履帶板在負重輪的驅動下,迴圈往複地滾動、碾壓、承受著巨大的衝擊和扭曲力。

每一次鏈條的繃緊、鬆弛,都牽動著在場所有人的心絃。

一分鐘……五分鐘……十分鐘……

履帶板依舊堅固,運轉平穩,隻有金屬摩擦發出的規律聲響。

半小時……一小時……

沒有異響,沒有變形,更沒有任何斷裂的跡象!

夕陽完全沉入地平線,試車場的探照燈亮起。試驗台已經連續運轉了整整三個小時!遠超之前故障鋼板的極限時間!

“停。”陳國棟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試驗台緩緩停下。幾名工人立刻衝上去檢查。

“報告總工!履帶板完好無損、無裂紋、無變形!”

“連線銷、銷孔磨損正常!”

“好。好。好啊!”陳國棟激動得連說三個好字,用力拍了拍陸向真的肩膀,眼眶都有些濕潤。

馬師傅拿起一塊履帶板,用大錘使勁敲了敲,聽著那渾厚悠長的迴音,咧開嘴笑了:“硬!韌!好鋼!”

現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壓在大家心頭多日的巨石,終於被搬開了。

陸向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驟然鬆弛,巨大的疲憊感和強烈的喜悅同時湧上,讓她眼前陣陣發黑,手腳發涼,幾乎站立不穩。李秀蘭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就在這時,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傳來。沈屹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試車場邊緣,依舊是那身筆挺的製服,依舊是那張冷峻的臉。

他在歡呼的人群外停下腳步,目光越過眾人,落在了被李秀蘭扶著的、臉色蒼白卻眼神明亮的陸向真身上。

他一步步走過來,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路。歡呼聲漸漸平息,所有人都看著他。

沈屹走到那幾塊經曆了嚴苛考驗而依舊完好無損的履帶板前,俯下身,用手指仔細地撫摸著冰涼的金屬表麵,感受著它的質感和強度。然後,他直起身,轉向陸向真。

他的目光依舊銳利,但原來的審視和質疑,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沒有說話,隻是對著陸向真,鄭重地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陸向真愣住了。

周圍的工人和技術員們也愣住了。

沈屹放下手:“陸向真同誌,”他這次準確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我代表前線急需鋼鐵戰車的將士們,感謝你。你解決了關鍵問題,立了大功。”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陳國棟和其他人:“新方案立刻形成工藝規程。全廠推廣。所有履帶鋼生產,必須嚴格按照新規程執行。陳總工,你親自督辦!”

最後,他的目光再次回到陸向真臉上:“陸向真同誌,你的能力,不該隻侷限在鞍鋼。準備一下,三天後,跟我去沈陽。有更重要的任務等著你。”

沈陽?更重要的任務?

陸向真還沒從剛才試驗成功的激動和沈屹的軍禮中回過神來,這個突如其來的調令讓她有些疑惑。

陳國棟卻立刻明白了,他看向陸向真,用力地點了點頭,鼓勵她:“小陸,去吧。那是另一處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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