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女材料學家 爆炸
爆炸
她不知疲倦。困極了,就在恒溫間角落的行軍床上囫圇睡上兩三個小時;餓了,就啃一口冰冷的雜糧窩頭。
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工裝,袖口和肘部都磨出了毛邊,沾滿了洗不掉的油汙和金屬粉塵。
她的臉龐被戈壁的風沙和實驗室的輻射灼得有些粗糙,眼下是常年睡眠不足留下的濃重陰影,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偶爾,在食堂排隊打飯時,在通往不同區域的道路上,她會遠遠地看到一個穿著沒有標識舊軍裝、踏著馬靴的高大身影。
沈屹。
他似乎比她更忙,步履總是帶著一種軍人特有的迅疾和沉穩,身後往往跟著幾個同樣行色匆匆的技術人員或軍官。
他的側臉在戈壁強烈的光線下顯得輪廓分明,比三年多前在沈陽時更加冷峻,眉宇間鎖著更深的疲憊和某種沉甸甸的壓力。
兩人目光偶爾會在空中短暫交彙,都隻是極其輕微地點一下頭,便迅速移開,如同兩條平行線,各自延伸向不同的方向。
基地太大,保密太嚴,任務太重。他們同處一地,卻依舊活在不同的世界裡。那場沙暴中的生死交錯,彷彿隻是一場幻夢。
然而,向真很快察覺到一些細微的變化。
後勤處老趙在分發勞保用品時,會“恰好”多塞給她一副加厚的棉紗手套或是一小盒珍貴的防裂蛤蜊油,含糊其辭地說:“上頭……體恤技術人員辛苦。”
她提交的裝置零部件加急申請,在魏雲山那裡依舊會遭遇“經費緊張”、“需要研究”的推諉,但往往沒過幾天,老趙就會神秘兮兮地告訴她:“東西到了,從鯤鵬那邊協調過來的備用件,先緊著你們用。”
她心知肚明,鯤鵬專案的物資調配權,很大一部分掌握在誰的手裡。
甚至在一次□□難得的聯歡晚會上,當隔壁單位一個喝得有點高的技術員,借著酒勁對穿著唯一一件稍顯體麵列寧裝的陸向真開起了輕佻的玩笑,說什麼“華僑小姐就是細皮嫩肉,在戈壁灘可惜了”時,還沒等陸向真皺眉,一道冰冷低沉、帶著無形威壓的聲音就穿透了嘈雜:
“注意你的言辭,同誌。這裡是基地,不是舊社會的茶館。”
整個角落瞬間安靜下來。
沈屹不知何時出現在幾步之外,手裡端著一個搪瓷缸子,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那雙深邃的眼睛,冷冷地掃過那個臉色瞬間煞白的技術員。
那人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訕訕地低下頭,灰溜溜地擠出了人群。沈屹的目光隨即落在陸向真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微微頷首,便轉身融入了另一邊的人群中。
陸向真站在原地,握著搪瓷缸的手指微微收緊。
她不需要這種庇護,但不可否認,這無聲的乾預確實省去了她不少麻煩。
她看著沈屹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心頭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他是在履行一個高階乾部維護基地風氣的職責?還是……一種不動聲色的、屬於他沈屹式的關照?
她無從分辨,也不願深究。她隻是更清晰地意識到,在這個等級森嚴、人際關係微妙的封閉世界裡,沈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變數。
日子就在這種既疏離又隱隱牽連的狀態中滑過。直到鑄劍專案推進到最為關鍵、也最為凶險的一環——高溫高壓水腐蝕長期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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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試驗釜如同遠古的鋼鐵巨獸,沉默地矗立在材料分部新建的、牆壁厚達一米的水泥防爆試驗大廳中央。
它通體由厚重的特種鋼鑄造而成,表麵覆蓋著斑駁的隔熱材料,粗壯的管道和密集的儀表介麵如同巨獸的血管和神經,蜿蜒盤繞,最終彙聚到大廳一角的中央控製台。
這是最後的審判。
成功,意味著鑄劍專案打通了最艱難的技術通道,為兩彈一星工程掃清了一個關鍵障礙。
失敗,則意味著之前所有的努力、巨大的投入和寶貴的時間,可能付諸東流,也意味著共和國在覈材料領域依舊被死死卡住脖子。
試驗大廳內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空氣裡彌漫著機油、冷卻液和一種無形的、令人神經緊繃的肅殺感。
巨大的排氣扇在頭頂發出低沉的嗡鳴,也無法驅散這份沉重。
陸向真站在主控製台前,身上穿著工裝,外麵套著一件略顯寬大的帆佈防護服。
她的目光銳利如鷹,一遍又一遍地掃視著控製台上密密麻麻的儀表盤:溫度、壓力、流量、輻射劑量、水質引數(ph值、溶解氧、電導率)……每一個微小的數字跳動都牽動著她的神經。
何沁、王世鈞、小劉、小張,以及基地指派的幾位經驗豐富的操作員,屏息靜氣地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如同等待衝鋒號令的士兵。老趙搓著手,緊張地在大廳門口踱步。連一向喜歡在外圍“視察”、臉上總帶著若有若無嘲諷的魏雲山,此刻也罕見地站在控製室玻璃隔斷外,神情複雜地注視著裡麵。
“各係統最終確認!”陸向真的聲音在密閉的大廳裡響起,清晰而冷靜,帶著金屬般的質感。
“迴圈水係統,確認!”
“壓力係統,保壓正常,確認!”
“加熱係統,升溫曲線穩定,確認!”
“輻射源遮蔽及劑量監測,確認!”
“資料記錄係統,開啟正常,確認!”
一道道確認聲如同接力棒,迅速而準確地傳遞回來。
向真深吸一口氣。
她最後看了一眼控製台中央那個紅色的、標誌著試驗正式啟動的按鈕,手指懸停其上。
“鋯-2合金樣品,高溫高壓水腐蝕長期試驗,第1批次,啟動!”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的食指沉穩而有力地按下了那個紅色的按鈕!
嗡——!
試驗釜內部傳來低沉的、如同巨獸蘇醒般的轟鳴。
儀表盤上,溫度曲線開始堅定地向上攀升,壓力指標緩緩而穩定地向右移動。代表水流速的綠色指示燈亮起。巨大的螢幕上,實時傳輸的釜內監控畫麵開始被氤氳的水汽所籠罩。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時間彷彿被拉長了,每一秒都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控製室裡隻剩下儀器執行的嗡鳴、輕微的電流聲和操作員壓抑的呼吸聲。
陸向真緊盯著各項引數。溫度:250c……
270c……
290c……
壓力:120
at……
130
at……
145
at……
水質引數穩定在預設視窗內。
汗水沿著她的鬢角悄然滑落。她強迫自己保持絕對的冷靜。
她知道,最初的升溫升壓階段往往是風險最高的,材料在急劇變化的熱應力和機械應力下,最容易暴露潛在缺陷。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儀表盤顯示,溫度已穩定在298c,壓力穩定在152
at。各項引數平穩執行了將近一個小時。
緊繃的氣氛似乎有了一絲微不可查的鬆動。何沁悄悄鬆了口氣,王世鈞擡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控製室玻璃外的魏雲山,緊繃的肩膀也似乎放鬆了一些。
就在這時!
異變陡生!
控製台上,一個負責監測連線試驗釜主蒸汽管道壓力的副表盤,指標毫無征兆地猛地一跳!緊接著,主表盤的指標也出現了劇烈的、不正常的抖動!刺耳的、尖銳的報警聲驟然撕裂了大廳的平靜!
“警告!警告!b3區主蒸汽管道壓力異常波動!波動值超出安全閾值!”控製台揚聲器裡傳出冰冷的電子合成音。
“什麼?!”
陸向真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如同被一隻手狠狠攥住!
“快!檢查閥門組!檢視遠端監控!”她厲聲喝道,手指在控製台上飛快地切換畫麵。螢幕上,連線試驗釜的一段粗大管道外部監控畫麵瞬間放大!
隻見畫麵中,管道一處法蘭連線部位,一股灼熱刺眼的白汽如同失控的怒龍,正瘋狂地從密封墊片的縫隙中噴射而出!高壓蒸汽發出撕裂空氣的恐怖尖嘯!噴射的白汽迅速彌漫,遮擋了部分視線,但能看到法蘭連線處的螺栓似乎……有異常!
“是法蘭泄露!密封失效!快!緊急降壓!切斷上遊蒸汽源!”
王世鈞嘶聲大喊,臉色煞白。高溫高壓蒸汽泄露,如同開啟了潘多拉魔盒,一旦擴大,足以撕裂管道,引發災難性的爆炸和放射性物質泄漏!
操作員的手指顫抖著撲向緊急降壓按鈕和蒸汽源切斷閥!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轟——!!!”
一聲沉悶的巨響,伴隨著金屬被硬生生撕裂的刺耳哀鳴,猛地炸開!
不是泄露點!是緊鄰泄露法蘭下遊的一段管道!在異常高壓的衝擊下,一段看似完好的管壁如同紙糊般驟然破裂!一股更加狂暴、溫度高得發藍的過熱蒸汽,如同掙脫了束縛的熔岩地獄火,以毀滅一切的姿態,瘋狂地噴湧而出!目標直指——
控製著整個試驗釜核心執行、記錄著所有關鍵資料的中央控製台!
熾白的光芒瞬間充斥了整個監控螢幕,灼熱的氣浪彷彿隔著螢幕都能將人烤焦!控製台上的儀表盤紅燈瘋狂閃爍,尖銳的警報聲彙成一片死亡的狂嘯!
資料!
那些用無數失敗和心血換來的、鋯合金管在極端環境下初始效能的寶貴資料!它們正在被實時記錄,儲存在主控製台的硬碟裡!一旦控製台被摧毀,或者試驗被迫緊急中止,這些資料將蕩然無存!下一次試驗,又要耗費多少時間?多少資源?多少人的心血?!
“資料!”
向真腦中一片空白,隻剩下這個念頭在瘋狂尖叫!什麼危險,什麼高壓蒸汽,什麼可能的爆炸和輻射,在這一刻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她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彈簧彈出,不顧一切地朝著那張承載著一切希望與代價的控製台撲去!
她要手動備份!哪怕隻能搶出一塊硬碟!
“向真!不要——!!!”
一聲撕心裂肺、幾乎變了調的嘶吼,如驚雷般在她身後炸響!
與此同時,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從側麵狠狠地撞上了她!那力量帶著一種毀滅性的決絕和恐懼,將她整個人淩空撲倒!
天旋地轉!
向真隻覺眼前一黑,身體被重重地壓倒在地,堅硬冰冷的水泥地麵撞擊著骨頭,痛得她眼前發黑。
一股滾燙的、帶著濃重金屬鏽腥味的氣息瞬間將她籠罩!
“嗤——!!!”
就在她身體被撲倒、臉頰緊貼地麵的瞬間,那股毀滅性的藍白色蒸汽洪流,如同死神的鐮刀,帶著刺耳的尖嘯和恐怖的高溫,擦著她剛才站立的位置狂掃而過!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灼熱氣流掠過防護服表麵帶來的、足以瞬間燙傷麵板的恐怖溫度!
控製台正麵的金屬麵板在蒸汽的衝擊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和扭曲變形!幾個脆弱的儀表瞬間爆裂!塑料元件融化的刺鼻氣味彌漫開來!
“裝置……資料……”
向真在重壓和窒息感下,本能地掙紮嘶喊,手指徒勞地向前伸著,想要去夠那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控製台。
“彆動!!”壓在她身上的軀體沉重如山,雙臂如同鐵箍般死死地將她禁錮在地麵與堅硬的胸膛之間。那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嘶啞、破碎,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巨大震顫和後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血沫。
“向真……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這低沉的、破碎的重複,像烙鐵,狠狠燙在陸向真掙紮的心上。她猛地停止了徒勞的掙紮,側過臉。
沈屹!
他整個人覆在她身上,用自己寬闊的後背,為她築起了一道血肉之牆。
他那件沒有標識的舊軍裝外套的後背,在接觸到噴射蒸汽邊緣高溫的瞬間,布料如同脆弱的紙片般焦黑、碳化、撕裂!裸露出的麵板呈現出一種可怕的、瞬間被灼傷的深紅色,邊緣甚至能看到翻卷的水泡和焦痕!灼傷麵積從右肩胛一直蔓延到左側腰際,猙獰刺目!
冷汗和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模糊了陸向真的視線。
巨大的爆炸聲、尖銳的警報聲、同事們的驚呼聲、蒸汽噴射的嘶吼聲……所有的聲音都在這一刻潮水般退去。
她的世界裡,隻剩下沈屹那張因劇痛而扭曲、卻依舊死死盯著她、確認她安然無恙的臉,和他背上那片觸目驚心的、皮開肉綻的灼傷!
痛苦和震驚,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
“沈屹……”她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沈屹似乎還想說什麼,嘴唇翕動了一下,但劇烈的疼痛和巨大的衝擊力顯然已超過了他身體承受的極限。他那雙深邃的、此刻盛滿了她倒影的眼睛,瞳孔猛地渙散了一下,隨即無力地閉上。禁錮著她的雙臂也驟然失去了力量,沉重的身體徹底壓了下來,陷入一片死寂的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