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女材料學家 征途
征途
戈壁灘的風,抽打在吉普車的帆布車篷上,發出沉悶而持續的噗噗聲。
車內空間狹小,陸向真緊挨著車門坐著,身體隨著吉普車在坑窪路麵上劇烈的顛簸而搖晃。
她身上那件被沙土浸透、又被體溫半烘乾的舊工裝硬邦邦地摩擦著麵板,帶來細微的刺痛。
沈屹就坐在她旁邊,兩人之間隔著不過一拳的距離,卻如同橫亙著整片沉寂的戈壁。
他閉著眼,頭微微後仰靠在座椅靠背上,下頜線繃得很緊,眉宇間刻著長途奔襲和高度緊張後的疲憊。額角還粘著未擦淨的沙粒,混合著乾涸的汗跡。
陸向真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便飛快地移開,投向窗外。
車窗外,是望不到邊際的、被風沙重新梳理過的單調灰黃。陽光熾烈,將大地烤得發白,空氣中彌漫著塵土、機油和一種劫後餘生的寂靜。吉普車引擎單調的轟鳴,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背景音。
駕駛室前排,小劉和老馬裹著戰士們勻出來的軍大衣,早已在持續的顛簸和巨大的精神消耗後沉沉睡去,發出輕微的鼾聲。巴圖坐在副駕駛,依舊沉默地望著前方,隻是緊繃的肩膀徹底放鬆了下來,偶爾擡手揉一揉布滿血絲的眼睛。
陸向真收回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蓋上的雙手。
指甲縫裡嵌滿了黑黃的沙礫,手背上被風沙刮擦出的細小血痕已經凝結。
一種深切的疲憊從骨頭縫裡滲出來,幾乎要將她壓垮。
然而,大腦深處某個地方卻很清醒,氦氣礦點的位置、初步的逸出跡象、勘探隊可能存在的方位資訊……
每一次失敗,每一次瀕臨絕境,最終都會轉化為她向目標發起下一次衝鋒的燃料。這次也不會例外。
她下意識地想去摸口袋裡的筆記本和鋼筆——那是她思考時根深蒂固的習慣。指尖觸到的卻隻有粗糲的沙土和空蕩蕩的衣兜。
筆記本和鋼筆,大概還陷在昨夜那片狂暴的沙海深處,或者已經被流沙徹底埋葬。
一絲失落掠過心頭,但很快被更強烈的緊迫感取代。裝備可以再申請,記錄可以重新開始,但時間,是唯一的奢侈品。
就在這時,旁邊一直閉目養神的沈屹,毫無預兆地開口,聲音低沉沙啞,打破了車內的沉默:
“西北金銀潭基地,材料研究分部,鑄劍者專案負責人。”
陸向真猛地側過頭,正對上他不知何時睜開的眼睛。那雙眼睛深邃依舊,此刻卻褪去了所有審視、質疑或任何她曾熟悉的複雜情緒,隻剩下瞭然和一種她看不懂的、沉重的疲憊。
他知道了。
他不僅知道她在基地,還精準地知道了她的代號和職責。
一股寒意瞬間竄上陸向真的脊背,她微微眯起眼睛。
不是因為身份暴露,而是因為這意味著基地內部的資訊保密層級,在沈屹這個層麵,形同虛設。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沈屹的許可權,高到了足以穿透這層厚重的保密帷幕。
“你……”她喉嚨有些發乾,“什麼時候知道的?”
沈屹沒有立刻回答,目光掠過她沾滿沙塵、難掩疲憊卻依舊挺直的脖頸,最終落回前方顛簸的土路。
“昨天。”
他吐出兩個字,語氣平淡無波,“基地發現你們車隊失聯,啟動緊急預案。上報失蹤人員名單時,看到了你的代號。”
原來如此。
僅僅是昨天。
也就是說,在這之前漫長的近一年時間裡,他們同處一個代號“金銀潭”的絕密基地,呼吸著同一種帶著鐵鏽和塵土味的空氣,承受著同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壓力,甚至可能在某個食堂視窗擦肩而過,在某個深夜加班的路上遙遙望見過對方的身影……卻互不相知。
除此之外,還意味著,他不是那種許可權極大的高層。
向真輕輕舒了一口氣。
“發動機結構,”陸向真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同樣平靜,“鯤鵬專案的人?”
她記起了老趙提到過那個消耗了大量氬氣的鯤鵬專案。能讓沈屹親自出馬尋找氦氣替代品的,也隻有那個地位與鑄劍等同的核動力心臟專案。
沈屹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算是預設。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無垠的灰黃,側臉的線條在顛簸的光影中顯得格外冷硬。
“勘探隊找到了。人沒事,礦點確認,初步氣樣純度不錯。”他忽然轉換了話題,像是在彙報一項工作,“後勤處已經組織車隊和護衛力量前往,後續開采和運輸通道會儘快打通。你們帶回的初步資訊很關鍵。”
這個訊息像一股溫熱的暖流,瞬間驅散了陸向真心頭因身份暴露而生出的那點寒意和荒謬感。
氦氣!專案的續命氣!她緊繃的肩膀微微鬆弛下來,一直攥緊的手指也悄悄鬆開。
她沒再說話,隻是同樣將目光投向窗外。
遠處,基地那幾根刺向天空的圓柱體結構和高大的穹頂建築,在稀薄的日光下反射著金屬的冷光,輪廓已清晰可見。
希望,如同戈壁灘上那些頑強的草芽,在絕望的灰燼中,再次頑強地探出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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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銀潭基地在午後熾烈的陽光下,沉默地匍匐在戈壁灘上。
當嘎斯69吉普車卷著塵土駛入基地森嚴的大門時,一種混合著歸屬感與沉重壓力的氣氛瞬間包裹了車內的每一個人。
小劉和老馬早已醒來,看著熟悉的景象,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激動和後怕。巴圖依舊沉默,但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四周。
車輛在材料研究分部門口停下。得到訊息的老趙帶著幾個技術員焦急地等在那裡,
一看到陸向真和小劉活著回來,眼圈瞬間就紅了,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又哽在喉嚨裡,隻是用力地拍著陸向真和小劉的肩膀,又緊緊握住巴圖的手。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老天爺保佑!”老趙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陸向真簡短地向老趙彙報了礦點確認、勘探隊安然無恙以及初步氦氣樣品的情況。
老趙聽得連連點頭,激動不已:“太好了!太好了!這下有救了!陸工,你們立了大功!快,先回去休息!什麼都彆管了!”
沈屹沒有下車。他透過車窗,目光在陸向真的背影上停留了短暫的一瞬。她正低聲對圍攏過來的技術員交代著什麼,語速很快,條理清晰。那份專注和投入,彷彿剛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的人不是她。
隨即,他對司機低聲吩咐了一句,吉普車引擎發出一聲低吼,調轉方向,朝著基地深處,那片屬於鯤鵬專案的區域駛去。
陸向真回到那頂熟悉的、彌漫著帆布腥氣和泥土味的帳篷。
她脫下那身硬邦邦的工裝,用老趙特意讓人送來的帶著堿味和鐵鏽色的水,簡單地擦洗了一下身體和頭發。
冰冷的水刺激著麵板,帶走沙礫的同時,也讓她混沌的頭腦更加清醒。
她沒有休息。換上一套乾淨的、同樣打著補丁的工裝,她徑直走向實驗室。
何沁、王世鈞和小組的其他成員早已等在那裡。看到她出現,所有人都圍了上來,關切和激動寫在臉上。
“陸工!”
“您沒事吧?”
“嚇死我們了!”
陸向真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
“我沒事。氦氣礦點確認,純度可觀,後續開采運輸基地已在安排。這是我們的轉機。”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瞬間驅散了實驗室裡連日來因氬氣危機而籠罩的陰霾。
她走到堆放報廢鋯錠的角落。那些灰暗、布滿氣孔、裂紋或夾雜的金屬塊,無聲地訴說著之前的失敗。
她蹲下身,手指輕輕拂過一塊新近報廢的鑄錠表麵的裂紋。
昨夜沙暴中的絕望,與眼前技術攻堅的困境,在某一刻奇異地重疊。
“失敗是學費,但不是終點。”她站起身,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聲音斬釘截鐵,“原料提純瓶頸還在,但我們不能等!利用現有提純出的鋯料,結合氦氣即將到位的保障,立刻啟動新一輪熔煉!重點驗證上次發現的冷卻速率問題,優化引數!同時,擠壓成型試驗同步準備!王世鈞!”
“到!”王世鈞立刻挺直腰板。
“你負責!模具光潔度、芯棒冷卻均勻性,我要看到切實改進方案!三天內,拿出可行性報告!”
“是!”
“何沁!”
“在!”
“電子束區域熔煉繼續攻關!目標氧含量,1200pp以下!同時,配合熔煉組,分析新熔煉引數下晶界狀態變化!”
“明白!”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確地發出,實驗室裡凝滯的空氣重新開始流動。
向真走到巨大的真空自耗電弧爐旁,手指撫過爐體外殼。
沙暴的生死邊緣被拋在身後,她的戰場,始終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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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的生活在一種高度緊張卻又規律刻板的節奏中向前推進。時間如同戈壁灘上永不停歇的風,捲走了一個個白天和黑夜。
氦氣礦點的開采和運輸在基地最高階彆的協調下,克服了地形複雜、流沙等重重困難,終於建立起一條相對穩定的生命線。
雖然純度比頂級氬氣稍遜,且運輸成本高昂,但它如同及時雨,解了鑄劍專案保護氣體短缺的燃眉之急。熔煉、鍛造、擠壓、焊接、熱處理……一係列依賴惰性氣體保護的工序得以艱難地恢複。
試驗在失敗與微小的進展中螺旋式前進。
陸向真幾乎將全部時間和精力都投入了實驗室和車間。